萊安娜懷里摟著一個炭火盆子瞇起眼睛小憩著。
馬文哥哥新發明的這種小玩意兒簡單又實用,將炭火裝在一個陶瓷爐子中,上面架著鐵網格子,可以用來暖手暖身子,可以將口袋里的小食放在架子上加熱烤熟,很快就得到了莊園里所有人的喜歡。
萊安娜不怕冷,但是懷抱著炭火盆子的時候讓她感到心安。
吱呀吱呀——
馬車的轱轆嘲哳作響,外面的寒風獵獵。
浸過棕桐油的輪子軸承灌進了冰渣子,地盤極低的車身輕微的晃動起來,驚醒了里面的人。
她睜開眼睛,天光已經堪堪暗下去。
其實不過下午三四點鐘,但是這個時節正是凜冬的夜最長的那幾天,太陽已經黯淡融成一片金紅色的云了,雪原上偶爾傳來幾聲魚鷹的悲號,說不出的寂寥。
老媽媽緩緩在黯淡的天色中睜開雙眼,她那雙渾濁而布滿血絲的眸子注視著萊安娜,“小心你的頭發。”
萊安娜詫異的低頭,發現自己漂亮的銀金色發辮不知何時已經掉到炭火盆子上燒紅的鐵架子上了,正發出噗滋噗滋的聲音。
她連忙慌張的拈出來,使勁吹了兩下,“居然沒有被點著。”
賽斯不知什么時候也醒過來了,他閑閑的偏過頭,習慣性的刺了萊安娜兩句,”留這么長的頭發,又不好好愛惜,還不如剪掉賣給羅斯太太。”
羅斯太太是賬房先生的老婆,一個英年早禿的女人,總是在哀嘆她的稀疏的毛發。
“要你管。”萊安娜撇撇嘴,用手指卷起一小撮銀發,“羅斯太太就在后面的馬車中,小心我告訴她,你在背后取笑她。”
“好了,好了。”老媽媽拿起針從自己頭皮上劃過,使勁擠了擠眼睛,才將羊毛線從針眼中梡進去,“到了長河堡,再這樣斗嘴,小心盧修老爺關你們禁閉。”
“老爺那么怕姑姑,才不敢管教賽斯呢。”萊安娜說到這里又開始不平衡了。
賽斯作為梅伊的養子,本就隔了一層,再加上梅伊的強硬,盧修很少越過手管教賽斯,至于萊安娜和馬文,從小就沒被他教訓。
前者是因為頑劣,后者則是因為庸碌。
“他不是怕梅伊女士,只是不想表現的無禮。”老媽媽搖搖頭,“賽斯是客人,你卻是她的外孫女。”
萊安娜快速瞄了一眼賽斯,看到他表情如常沒有多想,才暗嘆了一口氣,想要岔開話題,“老媽媽,這么黑,你別做針線活了,眼睛疼。”
特蕾莎老媽媽揉了揉眼睛,“不行啊,天氣越來越冷了,巴特一直想要一件毛褲,我要盡快給他做出來。這年輕人啊,就是不注意保暖,進了寒氣,等到老了才會天天喊疼,我那口子就是這樣,別說冬天了,就是盛夏的時候一到陰雨天,就全身酸痛下不了床,老嘟囔著,自己當年不該在趴在雪地里一天一夜,就為了守著一只肥狍子……”
她又開始絮絮叨叨的念起自己的回憶了。
老媽媽眼不花、腰不疼、能扛能提能打算盤下得了廚房,就是有一點不好——
神志不清。
大部分時候,她的記憶都停留在十幾年前,她的幾個兒子沒有在蠻人入侵中死去的那段日子,就連她最小的孫子巴特,剛剛成年,就被一個蠻人頭領割掉了腦袋扔進河中。
萊安娜頓時蔫吧了下來,堵起耳朵準備再睡一覺。
賽斯倒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和著特蕾莎老媽媽那又臭又長又讓人心酸的回憶錄,也不知道是在真聽還是在敷衍。
……
“蠻人過境后,會強X很多農婦和少女,留下他們的種,等到十幾年過后再南下侵略我們的時候,就會順路認領,女兒全部帶走,健康結實的兒子也會擄走到彤云大江對岸當蠻人,病弱的不要,就留在我們北境成家生子。
“他們怎么認得出來呢?”賽斯問道。
“蠻子和半蠻子的眼睛里有一層淡紅的血膜,這讓他們能夠長時間盯著空白無垠的雪原而不會眼睛發痛。”老媽媽回答道,“幾百年下來,我們的先人身上混了不知道多少蠻人的血,到現在為止,北境的很多人眼睛都有一層淡紅的血膜。”
“那我們不也算是蠻子了嗎?”萊安娜插嘴道。
“不一樣的,區別我們和蠻人的,不是眼睛,或者是長相,而是生活方式。他們以劫掠和狩獵而生,在彤云江以北的貧瘠土地上,過著清貧而野蠻的生活,而我們固守家園,種植莊稼,生產器具,虔誠的信仰自然。”
在晨光教會的勢力來臨之前,北境是有自己的本土宗教的。
其實也算不上宗教,更像是一種崇敬自然的習俗,敬畏天地、先祖、雪山、河流和生命。
這種崇敬卻和晨光教會“什么都別管,就是信!不信就要下地獄!”的唯一真神論相悖,而遭到王室誥諫的封殺。
到了萊安娜這一代,基本上對于北境本土的祖祭和舊禮完全是陌生的。
“想要聽我講講北境的神話嗎?”
萊安娜順口就想拒絕,然而對上老媽媽熱切的眼神,還是沒能說出拒絕的話。
“世界最初誕生的時候,有一對兄妹,哥哥代表光明、溫暖、團結和生長,妹妹代表幽暗、寒冷、戰爭和死亡,他們從同一顆胚胎中誕生,出生后相互依偎著長大,然而當他們成長到一定程度之后,彼此之間發生了分歧,于是他們分開了。
然而分開之后,兩兄妹卻迅速的虛弱下去,他們后悔莫及,想要重新結合在一起,卻發現他們的手怎么都無法牽住彼此,越想靠近對方,就離對方越遠。
衰弱以無可逆轉,他們的頭發化為森林和草原,淚水化為大海,骨骼化為山川,而血肉組成了動物,也就是我們的祖先。”
“我們的祖先是動物?”
“我們的祖先是動物,卻脫胎于動物,因為我們掌握了文明。”老媽媽慈祥的說道,“無論是北境人,蠻人,還是泰坦遺族,南方人,都有同樣的祖先。
自然萬物,都來自原初的兩兄妹,所以我們要對自然保持崇敬之心,因為從一開始,世間的每一粒石頭、每一片落葉、每一個人,都是一體的。”
“那巫師呢?他們的力量就是來自于原初兩兄妹嗎?”萊安娜睜大了眼睛問道。
她這個年紀正是沉迷于騎士小說的時候,冒險者,騎士,巨龍和巫師的故事深深吸引著她。
“不,無論是巫師還是薩滿,都是被詛咒的生命,上天賜予他們力量,就是要他們痛苦而沉淪于其中。”老媽媽閉上眼睛,
“與原初兩兄妹幻化世界的偉力相比,他們那點力量又算得了什么呢?獲得了非凡的力量,終究只能更深刻的感受世人的渺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