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藍(lán)古剎一座荒僻小院,似乎月亮也嫌棄這里的窮酸,連一絲月華也不降下,小院黑漆漆的。
不多刻,一道嘎吱聲響起,唐玄奘推開門走出,他來到珈藍(lán)寺已三日,當(dāng)日他找到寺僧,拿出度牒,沒想到寺僧居然向他索要人事,一怒之下理論了起來,那寺僧怕事鬧大,又暗怨在心,便把他安排在這個荒僻院子。
唐玄奘多次懇求覲見永渡方丈也未果,到今天晚上,連飯也不送了。
“堂堂佛門圣地,居然混沌至此。”唐玄奘挑著燈籠走出院子,心中憤憤不平,打算找管事的理論去。
不想珈藍(lán)寺極廣極闊,轉(zhuǎn)了幾個彎,就迷了路,唐玄奘也不管了,黑路瞎走,拐過一個巷子,忽然前方閃爍兩抹光芒,黑暗中像是兩顆夜明珠。
唐玄奘感到一種若有若無的氣息鎖定住了他,心疑之下,站立不動,等那物走進(jìn),才看清竟是一條小牛犢般的大黑狗,狗背上馱著一個小和尚。
朦朧燈光照亮兩米見方之地,唐玄奘看清小和尚模樣,以他之見識,也忍不住暗暗喝彩,真是一個好和尚,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兩耳伏內(nèi)輪,目秀眉清,一派佛像,晃悠著兩條腿,側(cè)坐在黑狗背上,眉眼之間顧盼風(fēng)流。
一道幽冷的目光,從大黑狗眼中射出,在唐玄奘身上掃射,但旋即收回,漸漸去了。
唐玄奘連忙伸手吆喝:“那小和尚稍等!”
黑暗中傳來“咦”的一聲驚呼,小和尚側(cè)頭指著自己:“你叫我?”
一簇火苗上躥,唐玄奘才注意到小和尚雙眼又大有亮,驚訝之下反而略顯的有幾分呆萌,當(dāng)下一笑:“是。”
小和尚愈加驚了:“你不認(rèn)識我?”
“我是從中土大唐而來欲在珈藍(lán)寺學(xué)法,剛來三天,寺里也就認(rèn)識那位接引僧和送飯的僧人。”
唐玄奘踱步過去,著實喜歡這小和尚,不由伸手在圓溜溜的腦殼上摸了一把,“你這個小和尚是哪里來的,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做什么?”
一股凜然氣機,驀然突在心頭,讓唐玄奘一驚,一只碩大狗頭擰著脖子側(cè)了過來,呲出雪白獠牙,看上去甚為猙獰。
唐玄奘啞然一笑:“你這黑狗子挺護(hù)主。不過我一路從中土走來見過的妖、魔不計其數(shù),你也不算什么。”
“黑牙!”小和尚在黑狗背拍了一下,黑狗輕哼一聲撇過腦袋,小和尚雙眼閃過一絲暗喜,如今這年頭,找個不認(rèn)識自己的不容易。
可不能放過。
再說腦袋也不能白摸。
“中土與我北荒相隔數(shù)十萬里,千山萬水,你能來,不容易,走了多久?”
唐玄奘覺得好奇,這個小和尚不回答問題,反而一派老成的反問自己,北荒沙門果然別具一格,頓了一下道:“開始還記得年歲,后來太漫長也就忘記了,只記得太陽升起又下落了七萬三千次。”
“那就是十年了。能堅持下來,也算真心。”小和尚點點頭,透出幾許贊許:“你叫什么名字,可受法號?”
唐玄奘微微一笑:“貧僧之名早已遺忘,倒是有個法號叫玄奘,乃我離京之時,唐王親賜。”
“什么,玄奘?你是不是叫唐僧?”小和尚莫名震驚。
“貧僧自中土大唐而來,倒是時常有人以“唐僧”稱我。”
唐玄奘不知這小和尚震驚什么。
“真是巧了,這世間有中土大唐,還真有唐僧。”
小和尚從黑狗背上呲溜滑下,來到唐玄奘近側(cè),兩顆圓溜溜眼珠,猛放精光,一眨不眨的盯看,還不時的擦著嘴角。
唐玄奘納悶,小和尚吧唧嘴做什么,難不成他也餓了?
“唐僧,唐玄奘,哈哈···我一見到你,就覺得有緣,你剛才說來珈藍(lán)寺學(xué)法?”小和尚重坐黑狗背。
“是。”唐玄奘頗為苦惱的道:“只是求見永渡方丈未果,十分煩惱。”
說完了還把接引僧索要人事講了一遍。
“你這個人也是,性子太直,他要人事,你給他點就完了,犯得著置氣,瞧瞧,現(xiàn)在落的一個腹空空的下場。可憐可憐!”小和尚搖頭。
“佛門自有戒律,我豈能向這種污事妥協(xié)!”唐玄奘慍怒拂袖。
“所以說別的和尚身穿金絲袈裟,持金仗,你只能滿身補丁,不得一餐。也罷,誰讓你遇到我呢,這樣,只要你跟我做一件事,我保證把你引薦永渡方丈。”小和尚打了個響指,道。
“你?”唐玄奘卻是疑狐起來。
“你要是不信,我也沒法子。”小和尚拍了拍座下黑狗,黑狗斜眼而走仿佛在說不識貨。
“他真能給我引薦?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了,總比干等強。”唐玄奘猛一跺腳,追了上去。
唐玄奘跟大黑狗并駕而行,狹長的巷子,不知名的蟲兒啾鳴,四賴寂靜,小和尚一本正經(jīng)的目視前方,可唐玄奘總覺得這家伙在偷窺自己。
終于,小和尚開口了:“玄奘啊···你一路走來,也沒收個徒弟,比如猴啊豬啊的。”
“你這個小沙彌,開口閉口的玄奘,好像是我?guī)煾狄粯樱行蚀蠓◣煛!?p> 唐玄奘笑著斥道。
小和尚如聽了什么好笑的事,開懷大笑,招著手道:“好好,玄奘大法師。”
“我原先倒是有幾個隨從,但一路走來,俱被妖魔給吃了,我學(xué)法不深,自認(rèn)沒有收徒的資格。不過···”唐玄奘語氣一緩:“說到猴子,我倒是想起一個妖物來。”
“什么妖物?”
“無支祁。它是我在淮國遇到的一個妖物,狀如猿猴,青身白頭,耳鼻能流水如泉,自稱淮水水神···”
“這妖猴是不是要吃你?阻你前行,最后是不是有一個高人前來助你降服此妖?”小和尚露出一抹篤定的神色,問道。
“你這小沙彌胡說什么。”唐玄奘道:“無支祁雖是個妖,可生性豪爽,跟我頗為投緣,它請我入水府,喝了三天酒水,我恐誤了行程,才辭別。”
小和尚瞪大眼珠,一副受驚之色。
“卻是到了淮國,那里國王見我有一些法力,請我捉拿無支祁···”
“你肯定是領(lǐng)著兵馬去了。”小和尚拍一下手,指著說道。
“怎么可能!”唐玄奘念了一聲佛號:“無支祁乃我友人,我豈能傷它?可是國王不依不饒,想要施毒計,我恐害了友人,便夜入皇宮,痛毆了國王一頓,將他吊在城墻三天三夜,以示懲戒。”
小和尚聽了張大嘴巴,一副見鬼的神色,嘟吶道:“怎么不按劇本上來?”
“你剛才說什么?”
“沒什么,我說你可真是一個不一樣的唐僧。”小和尚一笑。
唐玄奘覺得這家伙笑里透著虛假,“對了,你說要我?guī)湍阕鰝€什么事?”
“哦,簡單,燒幾本書而已。”小和尚淡淡回應(yīng)。
但半刻鐘后,唐玄奘就想把這句話糊在這家伙臉上,這是幾本書?
明明是一間藏書室,左右各三十步距離,數(shù)十只書架上放置著數(shù)不清的書籍,散發(fā)著獨有的書香味兒。
唐玄奘被驚人的藏書量所震驚,隨手拿起一本,上面布滿灰塵,看來許多年沒人理會,拭去灰塵,露出四個大字——攝大乘論,是自己學(xué)過的,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摩柯迦葉賀佛陀六百二十三歲手抄。
唐玄奘眼瞳狠狠一震,摩柯迦葉乃佛門第二代領(lǐng)袖,那么這本《攝大乘論》至少是兩千四百多年前寫就。
再看其他書籍,莫不是久遠(yuǎn)年代之物。
他明白了,這是藏經(jīng)閣!
嘩嘩···
一陣水聲傳入耳朵,轉(zhuǎn)身看到小和尚拎著一只桶,向書架上倒著黑色液體。
是黑油。
等等···他往經(jīng)書上倒油做什么?還有他哪里來的油?
馬上唐玄奘就知道了,只見小和尚拍了下腰間一只布袋,黃光一閃,一桶油出現(xiàn)原地,一只火折子被小和尚攥在手心,正準(zhǔn)備引燃。
顯然小和尚擁有一只容納物品的乾坤袋。
“住手!”
唐玄奘大吼,再愚笨也明白小和尚想做什么。
《攝大乘論》摩柯迦葉的手抄本,何等珍貴!
許多經(jīng)書都是傳世孤本。
流傳出去任何一部,都足以讓沙門奉為圣物,頂禮膜拜,他卻要燒了?
瘋了,一定是瘋了!
唐玄奘嘴唇哆嗦。
“你愣住做什么,過來幫忙!”小和尚挑飛火折蓋,一股青煙后,呼的冒出一簇子火苗。
“你要要燒了經(jīng)書?可知道這些經(jīng)書有多珍貴?”唐玄奘渾身顫抖。
“那又如何?”小和尚看著面目扭曲的唐玄奘,淡淡道:“你說這些是珍貴的經(jīng)書,可被放置在黑暗的屋子里無人問津,寫滿佛經(jīng)的書頁落滿塵埃,漸漸發(fā)出腐朽的味道,既然不能為世人所看,那么燒了跟束之高閣有何區(qū)別?”
唐玄奘一時啞口,就在這個檔口小和尚手腕一抖,火折子在黑夜里劃出一道火紅色的弧線。
“不!”
唐玄奘呲目欲裂,豁然雙指并攏如劍,一股凌厲氣息隨之彌漫,抬手沖火折一點,“大元劍氣!”
嗤的一聲,一道青芒芒的劍氣,在指尖凝聚,就在這時,一道黑影疾閃而來,速度之快,讓唐玄奘只覺是一道黑色閃電劈殺而來。
正是那只大黑狗。
幾乎沒有躲避的時間,劍指就被黑狗咬中,唐玄奘冷冷一哼,他修的是金剛身,一身筋骨淬煉如玄鐵,多少妖怪在鐵拳下葬身,更別說一只區(qū)區(qū)狗妖。
“本來不想傷你,但顧不得許多了。”
唐玄奘心念一動,劍氣催發(fā),一道絢爛劍氣噴吐,在大黑狗口中閃爍刺目華光。
但下一刻,一股劇痛從手指傳來,一縷殷紅血跡順著手背流下來,唐玄奘眼瞳驟然一縮,這只黑狗破了他的金剛身!
大黑狗口中浮現(xiàn)一團螺旋黑洞,劍氣射入黑洞之內(nèi),如泥牛入海不見了蹤跡。
“吞噬?”唐玄奘抽手,如見了什么恐怖之物疾退數(shù)步。
呼!
火折落下點燃黑油,經(jīng)書本就干燥,一點就著,火勢頓時大起。
唐玄奘感覺一身力氣仿佛被抽干,一屁股坐在地上,凄厲的喊道:“救火!”
沖天火光中,唐玄奘看到小和尚在火中慢慢向自己走來,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伸手摸在自己腦殼上。
“玄奘啊,莫悲,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