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奘匍匐在灰燼之上，如喪考妣，暗暗垂淚。
符寶高高站著，低頭看著這個苦行僧道：“你很痛苦。”
“宛如割心。”
唐玄奘聲音低沉。
符寶道：“每個人的心中都裝著痛苦，這些就是佛所說的業障。”
唐玄奘偷偷擦去眼角淚水，一站而起：“我的痛苦源自先人經書被毀，可氣可嘆可悲！佛子受眾生膜拜，猶如天穹之驕陽，又有什么痛苦？”
這般面對面站著，唐玄奘才發覺，佛子比自己還要高出半個腦袋，尚顯稚嫩的臉龐上，如湖面般平靜，深邃眼珠，望著黑色灰燼，似乎要穿透這些障礙物，達到不知的地方。
“佛子就沒有痛苦嗎？誰告訴你的。”符寶一笑。
唐玄奘眼眸微微熾熱：“執掌北荒一脈萬千佛門，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語定興衰，一念改世界，這樣的人物，怎么會有痛苦？”
符寶有些驚詫和意外：“你很想成為這樣的人？”
唐玄奘心中一震，趕忙掩去眼中熾熱，沒想到佛子小小年紀，卻擁有這般敏銳的洞察力。
可，已經被人家洞察，再隱藏又顯得虛了。
唐玄奘面色微微一紅，干脆承認：“誰不想成為這樣的人？我千辛萬苦從中土來到北荒，為的就是學得真經，改變我的家鄉。沒有權勢是不行的。”
“這么說，這就是你追求的道了？”
“佛子這么說，那就是了。”
符寶嘆了一口氣：“你看，似你這般潔凈的人，心中都藏有欲望，更遑論他人？人們不僅擁有痛苦，也擁有欲望，欲望的極限，從另一方面來講就是畢生追求的大道。你已經確定了自己的道，可我的大道在哪？”
符寶攤了攤手，走在廢墟中。
唐玄奘不由自主的跟上，他恪守教規，總是落后佛子一步的距離，看上去像是一個學生跟著老師。
“佛子的大道？”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還是凡體？”
“是。”唐玄奘點頭。
符寶嘴角劃出一絲無奈：“我看到你總是想起家鄉的一個人，所以不由的想跟你說說心里話。”
唐玄奘微微欠身：“玄奘誠恐。”
符寶擺了擺手：“當年佛收我為徒，人人以為佛把道傳給了我，可誰知道佛什么也沒有傳我！包括修行的法門···”
這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讓唐玄奘一時錯愕不已，他十三歲在金沙寺出家，他的師傅就傳下了修行的法門，那就是一直修煉的金剛身。
珈藍先師怎么可能不給自己的徒弟傳法呢？
尤其還是佛子這般有大智慧的人。
難道珈藍先師不愛這個幼徒？這是絕對不可能，畢竟連自己的成道神物都給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佛的確沒有傳法，他告訴我，我的道，要自己尋找。”符寶略顯悵然，但下一刻，氣息猛地凜然：“可是我找了多年，也沒有找到，這就是我的痛苦。你，可明白？”
“或許是···機緣未到。”唐玄奘只得如此道。
“所以我得出去！”符寶豁然轉身。
唐玄奘看到佛子雙眼里有一股強烈的執拗。
“十二年了，我的道始終沒有出現，看來它不在珈藍寺，那么它一定在外面！所以，我得走出去，像你一樣，尋找我的道。”符寶攥緊拳頭。
“阿彌陀佛！”唐玄奘適時的念一聲佛號，以避開佛子無比熾熱的眼光。
心中感嘆，佛子果然是心智深沉之輩，估計從昨晚遇到自己，便已經謀算著什么了。
符寶微微笑了一下，從袖口取出一張紙，遞給唐玄奘：“你看一下。”
唐玄奘疑狐接過，只掃一眼，就面色大變，紙張上只有寥寥十個字：魔族扣關，持寶尊者殉教。
符寶道：“這是上個月鎮魔關傳來的消息。”
唐玄奘面皮很快穩定下來，但心中的波瀾始終難以平復，魔族乃是生活在與四荒相毗鄰的一片土地上的一個強大種族，數千年來，一直想要吞并四荒，尤其在千年前，一舉攻入四荒腹地，兵圍當時的三教聯盟總部——爛柯寺，若不是珈藍先師逆轉乾坤，只怕現在四荒的統治者早換了主人。
現在珈藍先師涅槃才兩載，魔族便敢侵犯邊關，著實讓他吃驚不已，連一位尊者都殉教，可見來勢兇猛。
“玄奘愿前往鎮魔關，抵御魔族入侵。”
唐玄奘語氣鏗鏘說道。
“勇氣可嘉。不過降魔長老和傳功長老已經前往坐鎮，再說我鎮魔關，也不缺你一個大法師。”符寶道。
“是。”唐玄奘眼中泛憂，忽看到佛子視線落在手中紙上，頓時明白過來，默念一個離火訣，手指騰的燃起一簇火焰，將紙張燒作灰燼。
這樣大的消息，絕對不能外傳出去。
“玄奘，你可知道魔族最恨的人是誰？”符寶滿意的點了點頭，忽然又問道。
唐玄奘想了一下，道：“應該是我大唐皇帝，大唐皇帝自上古人皇傳承而下，子嗣不絕，上秉人皇意志，下承人道香火，大唐不滅，人族不絕，所以魔族最恨之人應該是大唐皇帝。”
符寶搖頭：“人皇尊貴，但并不是魔族最恨之人。”
唐玄奘皺了皺眉，道：“莫不是道族天尊？天尊在歷年魔族入侵中都是人族中流砥柱，擎天之柱，最先抵抗魔族也是道族，所以魔族最恨之人應該是天尊。”
符寶搖頭：“擎天之柱？那是三代之前的天尊，當今道族勢衰，魔族并不放在眼中。”
“難道是儒門，如今勢頭正盛，不可小覷。”
“小有火候，距離成勢，尚有距離。”
“那絕對應該是我佛門了，只是二代先師俱涅槃···”
符寶道：“千年前魔族同時誕生了兩位魔帝，可謂是數千年來實力最為強大之時了，兵圍爛柯，一旦爛柯陷落，四荒再無敵手，數代魔帝的夙愿就可以實現，卻被佛生生斷送，你說魔族豈能不恨？”
唐玄奘點頭：“確實如此，最恨者莫過希望被葬。”
“佛雖然涅槃了，可我還在！”符寶一腳踏在一根燒焦的梁木上，道：“所謂子承父債，對佛的這股恨意，也就轉嫁我身上了，聽說不少魔王發下誓愿，要把我捉拿回魔族，剁成肉泥，包成餃子，讓子民分食，以泄心頭之恨。”
“癡心妄想！”唐玄奘大怒。
“魔族接連扣關，我卻連自己的道都沒有找到，心中的焦慮，你了解到了嗎？”
“是！”唐玄奘有些理解了，身為北荒佛門領袖，沒有強大實力，怎么能夠對付嗜血魔族？
“不知不覺說了這么多···”符寶故作一嘆。
唐玄奘愣了一下后，立即明白過來：“此間只有四耳，絕不會有六耳。”
符寶笑著拍了拍唐玄奘肩膀，將大羅袈裟撩起，露出手腕，上面纏著一串玉石佛珠，毫光畢現，符寶將佛珠摘下：“玄奘，這串佛珠是我拜佛為師的時候，大唐皇帝送來的賀禮，說起來跟你頗有淵源，今日感念你傾聽，便送你吧。”
唐玄奘正準備接，心中突地一個激靈，像避毒蛇般的連退三步：“玄奘何德何能受此等珍寶，請佛子收回，啊，都晌午了，腹中饑渴，佛子告辭。”
說罷略帶歉意的一笑，轉身逃似的走了。
符寶望著那道清瘦的背影，摸了下腦袋：“難道是我暗示的不夠明顯？”
走了相當遠的距離，唐玄奘才停下腳步，擦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佛子看似送寶，說不定又在下什么套，自己可再不能上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