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芝華給的飯店地址離寵物醫院不遠,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七月下車時,被林少溱牽住了手腕,她停下來疑惑地看向林少溱問道:“怎么了?”
林少溱不自然的咳了一聲說道:“我奶奶……說話不太好聽,刀子嘴,但是心臟不太好……她要是一會兒說了些什么話,我先給你道歉。”
七月想了想,當初在醫院,岳芝華走之后夏蟬臉色平靜,就好像是岳芝華這個人沒來過一樣,她在一旁偷偷聽到了不少,但是沒怎么聽懂,只是隱隱的聞到了些莫名其妙的火藥味。不過她原本跟岳芝華就沒什么關系,老太太不至于找她的麻煩吧。
思及此,七月不甚在意道:“沒事。我還見過……”她不太清楚應該怎么稱呼岳芝華,跟著夏蟬叫,年齡差的又有些大,跟著林少溱叫,又覺得奇奇怪怪的。
林少溱看出了七月的猶豫,邊引著七月進飯店邊說:“你叫她奶奶也行,阿姨也行,無所謂的,一個稱呼而已。”
“我還見過你的奶奶一次。”七月道,簡單的說了兩句當時的情況,就到了一個包間門口。
長輩們的恩恩怨怨林少溱自然不知道,在他的印象里面,那個家一直都挺冷清的,房子大,人卻不多,有時候陰森森的,晚上看起來還很嚇人。他心里面好奇長輩們的事情,但是也知分寸,把八卦之心埋在心里面,換了副表情推開包間門。
包間里面說說笑笑的聲音隨著推門的動作戛然而止,隨之來的是林少溱歡快的聲音:“奶奶,我來啦。”
坐在首位的老太太笑道:“哎呦,奶奶的乖孫,好久不見了,你是不是都忘了奶奶了?”
“怎么會。”林少溱道,“奶奶,這是七月。”
七月看到老太太的眼神落到她身上的那一刻就冷淡了下來,她抿抿唇,也不說話,只是小幅度的彎了一下身子。
老太太即使眼神冷淡,語氣仍然很熱絡,她也不在乎七月的態度,仍熱切道:“上回見面沒仔細看,這回見了果然生的標致,你姐姐生的就好看。別傻站著了,快坐吧。”
待他們落了座,老太太又道:“我和你梁姨點了一點,你們年輕人喜歡吃什么我也不懂,少溱,你和七月再點一點別的。”
林少溱應了聲,叫來了服務員,將菜單放到七月面前道:“想吃點什么?”
七月道:“你點吧,我都可以。”
“小七月還是要點一點的,省得一會兒吃的不合心意了,夏蟬要怪我們待客不周了。”一道笑吟吟的聲音忽然插進來,七月抬眼向她的右手邊看過去,一位留著長卷發的女人正盯著她打量,看見七月望向她,嘴角一邊翹起,似乎冷哼一聲,又似乎只是在感嘆:“說起來,我也好久都沒有見到夏蟬了,也不知道她那個病還治不治得好。”
岳芝華咳一聲,警告式的看了女人一眼,讓她不要再說下去,然后道:“七月,這是梁慧英,你可以叫她梁姐姐。”
哦,就是認了岳芝華當干媽那個,林崢的前妻。
七月想起來了,她當時在病房偷聽岳芝華和夏蟬說話的時候聽到的。
她微微蹙眉,品著梁慧英夾槍帶棒的話語,看了林少溱一眼,林少溱低頭拿著手機打字,放下手機的那一刻,七月的手機亮了。
林少溱偷偷地向七月挑眉,示意她看手機,隨后喝了杯茶,對著梁慧英道:“梁姐姐,好久不見,你怎么越來越好看了。”
岳芝華嗔他:“沒大沒小,你應該叫慧英姨,怎么成姐姐了。”
林少溱笑嘻嘻道:“梁姐姐現在跟小叔叔又沒什么關系了,也不過三十出頭,按年齡算叫聲姐姐一點兒不過分吧。”
梁慧英表情凝滯了一刻,眼睛中隱著暗恨,她剛要向岳芝華開口,可岳芝華一向向著他們家的獨孫,還不等梁慧英開口,岳芝華就說:“愿是我疏忽了,罷了罷了,你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左右不過一個稱呼而已。快再點些菜。”
林少溱見七月真沒什么食欲,便隨手畫了幾道菜,交給了服務員。
七月暗滅了手機,林少溱剛剛給她發的是梁慧英和他們家的關系,她看完了,心中便有了思量。
“梁姐姐。”七月向著梁慧英開口道,眼眸靜靜的,看不出半點挑釁和騙人的神色,“我姐經常提起你,說你這么好的姑娘不能被林崢哥耽誤了,總要林崢哥留心幫你物色一下枕邊人。”
頓了頓,像是有點吃醋道:“她對我都沒有這么上心,你們以前肯定關系不錯吧。”
林少溱像是看見新大陸一般瞅了七月好幾眼,據他所知,他家小叔根本就不愿意提到梁慧英這三個字,怎么可能還幫著梁慧英找她的下一任。他一直以為七月這個丫頭單純的人畜無害,沒想到今天還發現她是個小狐貍,睜眼說瞎話的本事還不淺,更厲害的是這瞎話說得還讓梁慧英信了。看著梁慧英吃癟,臉上端莊的表情快撐不住,林少溱心下暗喜,在心里面跟七月豎了一個大拇指。
要知道,在他回林家以來的這么長時間里面,梁慧英沒少給他下絆子。他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半路被領回家讓梁慧英覺得不太習慣,后來才琢磨出來,梁慧英只不過是因為“家產”和“繼承”這件事作妖。她和小叔叔結婚那么多年沒有孩子,她怕林少溱的出現會搶了她那個還沒影的孩子的東西。
在她眼里,林家的東西,自她嫁進來的那天,就都是她的了。
林少溱懶得看梁慧英的臉,他一只手撐著臉,笑瞇瞇的看著七月幫腔道:“梁姐姐,我都不知道我小叔叔還做了這事,我一定要督促督促他,畢竟是你的終身大事,他打一點馬虎眼都不行。”
梁慧英被兩個小輩懟的不行,但是也不好反駁這話,她又看了一眼岳芝華,岳芝華也絲毫沒有幫腔的意思,反倒是順著林少溱的話走:“是啊,你這老一個人也讓我擔心,是我們林崢對不起你,他這事兒橫豎都要擔著。”
梁慧英只好勉強扯著嘴角笑笑,偷偷地瞪了七月一眼,七月表情無辜,眼睛清澈,一眼看過去感覺單純的不行。梁慧英咬牙切齒的想:這小丫頭牙尖嘴利的,倒是她一開始看輕了七月。
林少溱在桌子底下默默給七月豎了一個大拇指,他看著梁慧英要笑不笑的樣子就賊解氣,又想到什么,湊到七月耳邊小聲問:“我小叔叔真給她找下一任了啊?”
七月小幅度的勾唇笑,也小聲道:“我編的。”
這時菜品陸陸續續的端到了桌子上,七月吃的慢,總覺得岳芝華一直在打量她,她抬了好幾次眼,都看到岳芝華蹙著眉,淡定的將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
她心里面隱隱覺得這個飯局沒有她想的這么簡單。
果然,岳芝華落了筷,看她也吃的差不多之后,慢悠悠的開口道:“我以前,和夏蟬的媽媽是發小,也從小看著夏蟬長大,沒想到一晃,夏蟬都這么大了。”
七月沒說話,靜靜的等著岳芝華之后要說的話。
“畢竟是幾十年的交情,夏蟬他們家我也了解了七七八八,所以我聽說夏蟬有個妹妹還挺驚訝的,夏蟬父母那邊的親人應該只剩下她的小姨和表弟了,不知道七月是從哪里來的?”
林少溱聽著聽著就皺起了眉毛,耐著性子等著岳芝華說完話,便急切道:“奶奶!吃飯就吃飯,怎么還查起人家戶口來了?”
“你不知道,小時候夏蟬單純善良,總是被騙。”岳芝華雙眼如焗,根本不理會林少溱,只看著七月,似有所指的道,“這幾年夏蟬過得也不好,我怕她再被騙。”
說著,又扭頭對七月歉意道:“七月姑娘,不好意思,我也是好心,不愿意讓好友的孩子再受苦,沒有非要針對你的意思。”
七月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林少溱聽不下去,拉著七月的手腕站起來就準備走,怒道:“奶奶,不管她以前怎么樣,她現在就是我小嬸嬸的親妹妹,小嬸嬸心里能沒數嗎?您操這么多心干什么?您要是再東問西問的我就走了。”
岳芝華冷冷的看著氣沖沖的站起來護著七月跟她大吼大叫的林少溱,也激起了一層薄怒,她重重的擱下茶杯,眉毛挑起,冷聲道:“怎么?一個二個都護著外面的女人,家都不顧了?我說的哪里有問題?問兩句就要跟我生氣嗎?你跟我說說我那句話問錯了?”
林少溱脾氣也起來了,還想再說,卻被七月拉住。
七月隨著林少溱站起來,回著岳芝華的視線,背脊平直,淡淡道:“我父母去世了,幾經輾轉才遇見我姐,這個回答您滿意嗎?我陪了姐姐這么多年,從來都不知道她還有您這樣一個關系很好的長輩,是我的印象有問題,還是您的關心有問題?她受了很多苦,可是那時候您又在哪里呢?”
岳芝華沒有說話,這些年鮮少有人會當面跟她叫板,身邊人都盡量哄著她、順著她,今天是她這么些日子以來最不順心如意的一次了,被自己的親孫子和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野丫頭下了面子,她氣得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痛,心臟也跳得快得厲害。但偏偏七月跟個小松樹一樣筆直的站在那里,黑漆漆的眼睛執拗的盯著她,好像她不回答七月的問題七月就不罷休一樣。
半晌之后,七月又小幅度鞠了一躬道:“謝謝您今天的飯,如有冒犯,請多見諒。”
林少溱摸了下鼻子,瞟了岳芝華一眼,也跟著七月僵硬道:“我先走了,奶奶。”也不管梁慧英手忙腳亂的找藥,和岳芝華瞪著眼睛指著他準備罵他,匆匆出了包間門,將岳芝華那聲:“孽障!”關進屋里。
下了樓,走到車邊這一路七月都沒吭聲,眼中的神色被七月纖長的睫毛擋住了,林少溱有點慌,他跟在七月后面,小心翼翼的碰碰七月的胳膊,問道:“沒事吧?七月……對,對不起,我奶奶她說話太嗆人了,對不起。”
七月搖搖頭道:“沒事,倒是你,這么跟你奶奶說話沒事嗎?”
林少溱打量著七月的神色,確定沒有什么異常之后繞道駕駛座去開車,邊走邊嗤笑了一聲道:“要不是我爸,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跟她講話。”
七月坐上副駕駛,疑惑的向林少溱看去。林少溱不再說話,他換了話題問:“你吃飽了嗎?我們要不要再出去吃點?”
七月還真沒有吃飽,她心情瞬間變得雀躍一些點,給夏蟬發了幾條微信之后,將剛剛那個刻薄的老太太拋卻在腦后。
夏蟬昨天剛剛做完第二期化療,身體疲憊的不行,但聽醫生說得好像效果不錯才開心點。今天就懶在家里不愿意出門。
她懶,林崢跟著她一起懶,她癱在沙發上看著最新出的《中國美術》的雜志,林崢就拿著筆記本處理文件,還時不時的去碰一碰夏蟬,夏蟬就伸著腿去踢他,踢著踢著兩個人就貼在了一塊。出了一身汗。
夏蟬有些嫌棄的推開林崢,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七月發來好幾條消息,她掃完,笑一聲道:“老林,你媽今天找我妹妹吃飯了。”
林崢道:“找七月做什么?”
“你是她的親親兒子,我怎么知道。”夏蟬補了一句,“還有你的前——愛人。現任干妹妹,梁慧英。也去了。”
林崢扭頭靜靜的看著夏蟬沒說話,夏蟬挑眉,眼眸轉了幾圈也沒看明白林崢到底在看什么,她問:“看我做什么?我臉沒洗干凈?還是說錯話了?”
林崢哼一聲,道:“我沒有前——愛人。”他學著夏蟬說話的語氣,加重了“前”字,“我的愛人自始至終只有你一個。”
夏蟬放下手機,沉默,雙眼看著林崢,有什么情緒在她眼底靜靜的醞釀著。
這是他們在一起之后的第一次,提到過去。然而過去的很多故事,都像一把野火,稍不留神就可能呼嘯燎原。
所以誰都不敢提。
過了一會兒,夏蟬重新拿起手機,用開玩笑的語氣道:“那你還那么利索的跟著梁慧英結了婚?跑到國外去是不是怕我去搶新郎?”
“你會來嗎?”林崢問。
夏蟬語塞,林崢忽然這么問,讓她頭皮發麻,心里面的那一把火好像越燒越大。
“當時,如果我的婚禮在國內,你會來嗎?會來搶新郎嗎?”林崢盯著夏蟬的眼睛,企圖從夏蟬的眼睛中看出點什么東西來,他盯了一會兒,低聲道,“你如果會來,我一定跟你走。”
夏蟬的牙關緊了又松,但就是眼睛里面半點情緒都不漏,那些深深的、深深的挫敗、自卑和無助已經讓她埋藏在心里面很久很久了,而此時想起來,卻依然的那樣刻骨銘心。
好像十幾年前的那些事情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一樣。
她跳過問題的核心,裝著輕松道:“那你還要娶她。”
林崢依舊深深的看著她,想到往事,帶著被拋棄的憤恨,道:“這不是你的原話嗎?”
——“林崢,你娶她吧。她比我愛你。”
——“我……放棄了,你想要的生活你給不了。并且我跟你在一起的這么長時間,我好累。”
——“我從沒有開心過。”
林崢想到那風和日麗的一天,少女時期的夏蟬粉嫩的唇瓣開開合合,喃喃道:“是你說的你跟我在一起從沒有開心過。”
夏蟬愣住,許多年前的許多場合其實她記得清清楚楚,可就唯獨那一天,她記得紅的發燙的太陽,讓人晃到睜不開眼睛的陽光,記得那一只化了然后黏了一手的香草味的冰激凌,記得少年汗濕了的白襯衫和聲嘶力竭的嘶吼,還記得自己用最傷人的話去傷害了她曾經認定的要一輩子都在一起的人,記得那天回家是漆黑漆黑的狹長小路。可是她就是記不得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她說的那些話在心里面零碎成了一堆沒有用的字符,東一塊、西一塊,全都散落在心里面荒原的犄角旮旯里。
當時很痛,可時間久了,她就習慣了、淡忘了。
沒想到林崢還記得。
男人的面龐因為這幾天連軸轉的照顧她和關心公司,顯得很憔悴,可就是這樣,林崢仍然有一種她無法抵御的帥氣,讓她一次又一次的向這片湖水里面跳。她心里面有萬千話語,可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她不知道該怎么樣去和林崢坦白她混亂不堪的少女時代,也不知道很多故事的開頭、原因、結尾應該從何說起。甚至于她自己都沒有搞明白從大學開始到現在,她的生活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夏蟬有些迷茫,手里面的手機攥了再攥,她偏過頭去,末了,所有都化為低低的一聲:“對不起。”
夏蟬的眼睛里面有林崢看不懂的東西,這一刻,林崢心里面一空,他覺得他有可能又抓不住夏蟬了。
林崢慌忙俯身過去狠狠地抱住瘦的快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女人,用力的,像是想把夏蟬鑲進自己的身體中一樣,好像這樣,夏蟬就再也不會從他的手中溜走。
林崢道:“我們不說過去了好不好?不說過去了,我們應該要向將來看,我們還有很多將來。”
夏蟬將手輕輕的放在林崢柔軟的發間,閉上了眼睛,眼前似乎浮現了十幾歲時的意氣風發的那個少年。
她……做了些什么,讓這樣一個驕傲的人,變成現在這樣了。
是不是從分開的那一開始就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