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樣的深夜,我獨自一人走在空寂的青崀山里,手里只有一盞明滅不定的風燈,今夜的寒風凌冽又刺骨,一次次灌進我的口里眼里耳里,凍得我牙齦都生疼。
臨行前,花娘喚了一株常青藤給我帶路,那常青藤看起來剛化成人形不久,上半身一副畏畏縮縮老人的樣子,下半身還是粗糙的藤蔓,他好似很怕我,總是走在前面,離得遠遠的給我指路,看我走的慢了,會停下來等我,但一看我靠近,就又慌忙跑到前面去了。
琉璃怕冷,蜷在我的袖中不出來。
這常春藤指路還是很盡職盡責,約在黑夜里走了大致半個時辰,當日的山洞影影綽綽的出現在我眼前。
常春藤小心翼翼的帶我走進甬道,開始細細的在墻上摸索。
我站在甬道中央,盯著頭頂的銅鏡很是踟躕。
花娘在我走的時候反復強調了,以前我每次可以化險為夷,全靠娃娃每次借她的力量給我,現在她還在安生客棧的床上躺著,我一屆凡人是一點法力都沒有的,所以該管的事一下子不要管太多,先救娃娃,其余的事等救活娃娃之后從長計議。
一邊是村里十幾個人的性命,另一邊是娃娃的性命,我心里很焦灼。
常春藤沒給我太多思考時間,卷起一束藤蔓,將我拉進書房的走廊,合上石門之后逃之夭夭了。
我站在書房門口,抖了抖凍得發僵的身子,解下披風,搬了個火盆,將甬道里的夜明珠收集到一起,坐到書架旁邊,拿起一本黃泉集錄,就在這個被夜明珠照的通亮的書房里細細讀起書來。
夜明珠青紫的燈光將四周籠罩上了一層寒意,讀到第三本書的時候,我越看書越覺得眼前的文字好似一個個小人,開始緩緩的從書上爬起來,蹦蹦跳跳的從書頁上亂跳,一些跳到了后面的書頁上,一些又跳到了前面的書頁上,他們在一起歡快的跳著舞交換位置。
我頓時覺得自己眼花了,抬起頭看了看四周,眼前還是那個書房,甬道里的雕像鬼哭狼嚎,看著十分滲人。
我揉了揉發脹的眼睛,低頭繼續看書。
咦?!我剛剛不是正讀到三魂七魄之間的聯系嗎?!眼下書上內容怎么換成捉鬼的符箓了?!我有些不敢置信,又往后翻了兩頁,書的內容的確是換了。
這黃泉書居然這么神奇,可以隨意變換書里的內容,那是不是我很快就可以找到解救娃娃的方法了?!
我很興奮的開始翻書,恨不得早點可以找到方法飛到娃娃身邊救她。
忽的,書停到某一頁,根本翻不動了!
奇怪,書說到底,不就薄薄的幾頁紙么?!怎么翻不動呢?!
可事實就是翻不動,這本書停到了第108頁,我怎么翻,后面的頁面根本揭不起來,前面的也翻不動,整本書就像被黏住一樣。
無法,我現下只得看這一頁。
這一頁內容不多,大片留白,只有頁面中間草草寫了幾個字,字跡龍飛鳳舞,甚至還有墨點,像是有人倉促寫下的。
“天啟不仁,斷我等陰陽師于此處,我等螻蟻雖死不足惜,但念及陰陽道昭昭有如日月,不可廢棄于天下,故耗心血今藏陰陽道奧義于奇書中,愿來日可得有心人,將我陰陽道法弘揚于世。”
我將將看完,一股強大的吸力將我整個人吸進了書里。
黃泉書閃過一陣耀眼的光,將眼前清秀的書生包了進去,光芒裹著書生收回了書里,迅速的翻頁,險險的躲過了從甬道里直打過來的一只簪子。
四面一片昏黃,我就跌落在這一片昏黃的虛空中。
身邊無數臉上各種字符的小人圍了好幾圈,以我為圓心繞著開始跳舞,瞧得我有些頭暈。
他們跳舞的圈越跳越大,天空中泄下八道光,八個老者的身影從光中漸漸顯現出來。
不肖一會,這八位老者實體顯了出來,他們的臉上分別寫著乾、坤、巽、坎、兌、離、艮、震八個大字。
“就這么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伙子?!”離字老者噴著火,兩只粗壯的手臂盤在胸口,面子上滿是不屑。
“坎,都是你出的這餿主意,結果引來這么個跟弱雞一樣的書生!”震字老者說話的每一句話都引得這世界震動。
“能翻開這本書也是了不得的機緣,你們就別抱怨了!”坎懶洋洋的虛空幻化出一把椅子,坐在了上面。
“咦?!這小子不是道門中人?!”巽字老者不知什么時候繞到我身后,輕巧的圍著我轉了一圈。
“我怎么看著這小伙子有神官的命格?!”兌字老者掐著手指,好似在算什么。
“好了,好了!我們現在這副鬼樣子,還有什么可以挑的,這小子能進來,就說明他有學陰陽道的機緣!我們就教吧!”最后還是乾字老者出來打了圓場。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家住何處啊?!年方幾何啊?!”
乾字老者用力擠出一個他自認為“和善”的笑容,走到我跟前,問話。
字在說話,字在笑,這情形要多詭異,有多詭異。
“……”
“哎~乾,你筆畫太多了,笑起來太詭異了!還是讓我來吧!”兌字老者也走到我面前,笑的一臉歡脫,中間的口字都變成了一個圓。
“……”你看起來更詭異好么!
“哎!你們這幫人!對他那么和善干嘛?!要我說,讓我們教他是他的福氣,反正他要是學不會,這八方幻境他又出不去!”離字老者鼻孔里噴出兩股煙,背過眾人。
“什么?!我要是學不會,這個幻境出不去?!”我的意念可算是動了一下。
“對呀!你以為呢?!”震字老者的一聲吼將我震的坐到了地上。
“憑什么?!我只是讀個書而已,憑什么要把我關到這莫名其妙的地方?!再說誰要學陰陽師了?!我只是過來查個資料,而且我是讀孔孟的!你們干嘛要逼我?!”
我拍拍屁股直起身來,沖著離字老頭就開始吼!“臭小子,哪有你可以隨意挑的選擇!你今日入此幻境,就不要想著學不到東西出去!”離字老者火氣從腳底竄上頭頂,整個人被紅色的火焰覆蓋,朝著我迅速飛了過來。
我慌忙朝側面一躍,險險的躲過了他的一擊。
只聽得“嘭”的一聲。
好幾排小人身上著了火,歇斯底里的尖叫著朝四面跑開,惹得其余小人慌不擇路,場面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我趁亂想要逃走。
一陣水波襲來,澆熄了小人們身上的火,也將我困到了中間。
我記得小時候在夫子跟前讀書,學堂里劉員外家的傻少爺死是個不好好念,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架斗蛐蛐,要是一般人,夫子估計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但是由于當時這個學堂最大的出資人就是劉員外,劉員外一向對自家兒子抱以厚望,因此給夫子的壓力也相當大,夫子無奈,每天放學都單獨把劉家傻少爺留下來開小灶,這等待遇是當時對我而言,是如我這等好學之流求也求不來的好福分,因此好長時間看著劉家傻少爺眼里都是滿滿的羨慕。
但是有次,放學后我返回學堂去拿我落下的課業,無意間看見站在墻角被夫子敲著手心的劉家少爺一臉的委屈。我當時十分不能理解!
有這么好的學習機會,為什么還不感到興奮,反倒不開心呢?
但現在,被一幫連臉都沒有的怪物困在一個水牢里,逼著學習陰陽術的我,頓時明白了當時劉家少爺苦著一張臉,心里是多么抑郁。
我呼吸困難,整個人臉憋得通紅,口里眼里耳里全是水。
“現在你考慮的怎么樣了?!”乾字老者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進我大腦里,水牢從我頭頂爆開一個小口,露出了我的面門。
終于呼吸到了新鮮空氣,我已經癱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嗆了水的我劇烈咳嗽,疼的我的肺好像被碾成了渣子。
“你們……根本就……沒有讓我……考慮,何談……問我……考慮的……怎么樣……了!”
我在一連串細密的咳嗽間隙,艱難的吐出這句話。
霎時有火舌順著我的腳迅速舔上,很快就將我整個包裹,巨大的熱流將我的毛發呼吸道燒的潰爛,皮肉燒焦的劇痛折磨的我快要瘋掉,我痛苦的嘶吼聲惹得四面的小人也抱著腦袋在地上痛苦的翻滾。
“夠了!”
烈火已將我半個身子煉成了焦炭,森森白骨外露的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燒焦的殘渣連同模糊的血肉順著爛掉的傷口蜿蜒而下,流的一地膿水。
乾字長者阻止了離字長者的暴行,不耐煩的低吼。“燒死他對我們沒有任何意義!”
旋即,艮字老者憑空拈來一枝杜鵑,念了個訣,一道溫柔的白光將我包圍,舔盡了傷口,催生出了皮下的心肉。
“可憐的孩子,這世上第一次有人敢這樣頂撞離!你看這滿身的傷,看的老身都心疼!”
艮一出聲,我發覺他竟是位女子。艮字長者的白光讓我身上的皮肉迅速愈合,好容易干癟的眼眶里我的眼球重新長了出來,我艱難的對了對焦,發現一位老者站到了我的眼前。
這位老者的臉上,大大的寫著一個坤字。
坤字老者抬手,對著我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接著指了一個頭上寫著之字的小童過來跪在了我的眼前。
“等下你跟著它去你的廂房,明日卯時一刻,到這里來上課!我們八人一天一人半個時辰教你課業,其余時間你就可以自己支配,要是你還想要了解更多的話,這里有數不盡的浩瀚書海,足夠你查閱!我們的本事,絕不是你短短時間就可以輕易學通的!你大可放心這里自有人會料理你的吃穿用度!而且這里的時間與外界的很是不同,估計你這里學個千八百年,外面也不過一瞬,你且好生歇著吧!”
坤字老者清冷冷的女聲一個一個字決定了我接下來的課業,奄奄一息的我想要反駁,卻發現剛剛長出的兩片薄唇緊緊的粘在了一起,讓我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說一個字。
是夜,涼如水。
我一人誰在一方臥榻上,桌上一燈如豆,置有一方案,盛著早已涼透的珍饈。
之字小童多次悄悄的走進這間十丈有余的書房,時不時戰戰兢兢的給我換上熱的飯菜,換了五次有余,進屋來的動作更加的戰戰兢兢。
我身上的傷早已大好,許是精神上的疲累,我躺在床上一直不想動,外間滴漏的聲音告訴我時間已過午夜,只聽得“吱呀”一聲輕響,一個細碎的腳步聲從外間傳來,若非這深夜太過寂靜,我絕非能注意到這樣細微的聲響。
“你,進來!”
說完這句話,我聽到外間的聲音猛地停了下來。
等了許久,不得聽聞外間有任何響動。
我心里不由打起鼓來。
許是經歷的不好的事情太多,這樣詭異的安靜讓我不由得緊張起來。
我緩緩的蹭著床沿,悄無聲息的赤著腳蹲到了墻角。
聽得外面沒有聲響,我悄悄從墻角摸出來了個筆海,緊貼著墻根小心翼翼的往外走。
走到屏風跟前,我順著縫隙偷偷往外看,只見一個身影倒在外間,我心下一驚,冷汗就冒了出來。
這里有誰?居然傷人于無形?!為何會出現在我房里?!難道要謀害我?!這小童可還安好?!
想到這一系列問題,我頓時渾身冷汗森森。
鼻間忽然聞到一股異味,我再次小心翼翼探頭,只見那小童胯下有一灘濕跡。
這該是多么兇殘的人啊?!居然可以將這小斯摧殘成這樣。
許是許久沒有回應,我不由得膽子大了一些。
小心翼翼的從花瓶中拿起一卷字畫,伸到小童的后背,輕輕地碰了一下,而后迅速的躲到了屏風后。
我等了半天,不見小童有半點反應,不禁有些奇怪。又從屏風背后探出半個身子,拿卷軸重重的搗了小童的后心,快速閃到背后。我等了一陣,小童還是沒有反應,我從屏風后跳出,提起畫卷狠狠的照著背部敲了下這個小童。
許是這小童真的死了吧,我走到它正面,撒氣似的朝他腹部狠狠踢了一腳,轉身準備出門。
就在我轉身的一剎那,我眼角不禁瞥見那小童以極小的動作輕微的顫抖。
我知道我那一腳踹的有多少分量,看這小童忍得也很辛苦。
“你沒事吧?!”
我蹲在了他的眼前,伸手想拂去他額角留下的汗。
我指尖一觸到小童的身體,小童像是被明火燙到般,迅速的從地上撤了一大步,屏風被他撞得朝后倒了下去,落地巨大的聲響嚇得他從地上又跳了起來,慌不擇路的找路逃跑,不想倒下的屏風勾到了他的腰帶,他被屏風倒下的勢頭一拉扯,又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
我從袖子里拿出一張帕子,遞到他的眼前,讓他擦汗。
他好像對我很恐懼,強忍著痛,身子還是本能的往后努力的縮。
我找到他的手肘,努力的要把他深深藏在懷里的手抽出來,他拼盡力氣反抗,一時間,居然和我這個成年人僵持住了。
我鼻邊傳來他身上的騷臭味,不由得下意識手松了一下,他迅速抽出手,像一老鼠一樣從我身下竄出。
“砰!”
慌不擇路的小童撞上了門框,這次倒在地上是真的撞暈了。
我給他又是扇風又是敷藥,約莫半個時辰后,他才微微醒轉。
這一次,他沒有逃跑。
他的那張“之”字臉上沒有眼,沒有鼻,沒有口,沒有耳,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謝……”
哦,他是在謝我。
“吃……”
他指著桌子,想了半天才艱難的想出一個字。
我對著他搖了搖頭。
“臭……”
他好似很沮喪,低頭沉思了一會,聞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不好意思的說了一聲。
許是覺得窘迫,他起身對我千恩萬謝的鞠了好幾個躬,退到門外,迅速的離開了。
我也是被他擾了睡覺的興致,下半夜徹夜無眠,睜著眼睛挨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