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
長時間的靜默,仿佛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一般。
馬爾斯望著放在面前桌上的這柄餐刀,久久不發一語。
“您相信時間會出現跳躍嗎?”丁冬的聲音在馬爾斯耳畔響起,“就是那種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斷點。我們可能感受不到,但對于物體來說,卻是不同的。”
“時間的跳躍嗎?”他的眉頭緊鎖,喃喃自語。
莫名其妙因碰觸而瘋狂跳動的心臟,以及跳躍的時間……
這些,是最終的答案,還是通往答案的種種線索之一?
馬爾斯拿起餐刀,將它舉至眼前,細細地觀摩。
答案,那個他一直尋找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此時的丁冬亦捧著手機,開始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覺得后悔。
不過,時間的跳躍如果真的存在,那么自己想要尋找的那個答案,是不是就藏在這些時間的斷點之中?
可是……要怎么找出來呢?這諸多的斷點,又要怎樣將它們串連起來呢?
丁冬下意識地看向了墻上的掛表。
時間已經指向了十點十二分。
“啊!”
丁冬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驚叫出聲,緊接著“砰”地一聲倒在了床上。
反正那個答案,她已經決定用盡所有的一切來尋找了,不是嗎?這樣想著,她便坦然地閉上了眼睛。
普寧康復醫院的短信就是在這個時候發過來的,當丁冬迷迷糊糊地抓過手機查看內容之后,所有的睡意便頃刻間消失了。
“你好,丁女士。您上次的交費時間是2018年11月2日,請于本月即12月2日將費用結清。普寧康復醫院。”
啊……明天該去看看了呢,好久沒見的媽媽。
****
普寧康復醫院就座東在位于S市東區的南海大道,在一片高大的法國梧桐掩映之下,白色的五層洋樓被天鵝絨一般的草坪圍繞著,寧靜而安逸。
丁冬站在被爬山虎葉子覆蓋的涼亭下抬頭往上看,陽光透過葉子的間隙,閃耀著點點光暈,有些刺眼,但卻有著異常強烈的吸引力,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看再看。
于是她瞇起了眼睛,像一只慵懶的貓。
這里,與其說是醫院,倒不如說是度假中心更加合適吧?
身后傳來了腳步聲,丁冬轉身,眼睛因為太久注視明亮之處而有些睜不開。她眨著眼睛,試圖盡快調節。
“這么多年,你的習慣還沒變。”一只溫暖的手拍了拍丁冬的后背,帶著熟悉的親昵。
丁冬笑了:“你也沒變,劉院長,還是那么年輕漂亮。”
“嗯,你的嘴巴也還是那么甜。”劉院長假裝嗔怪的表情顯然并不成功,于是她還是慈愛地笑了。
丁冬極少見哪個人把白大褂穿出如此優雅的風度,除了自己的母親,就是劉院長了。
當然,現在距離母親穿白大褂的那些日子,已經很遠很遠了。
丁冬親昵地挽住了劉院長的手臂,兩個人慢慢地走在被梧桐樹遮蔽的小徑上。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現在,都已經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大人了。”劉院長感慨地說。
“要謝謝您這么多年以來的照顧,”丁冬由衷地道,“如果不是您的推薦信和幫助,我也沒有辦法申請到助學貸款。”
父親失蹤后,母親便因為所受刺激太大,精神出現了問題。丁冬的學業便遭遇了經濟無助的困境。幸好在劉院長的幫助下,她順利地申請到助學貸款,上了大學。對于劉院長,丁冬是感激的。
“那是因為你足夠優秀,我也只是舉手之勞罷了。”劉院長笑著說。
她們在一個長椅邊停了下來,劉院長望向了丁冬:“丁冬,我下個月就要退休了。”
“退休嗎?”丁冬怔住了,她這才看到劉院長兩鬢的卷發已然有些斑白,那張帶著慈愛笑容的臉龐,也被歲月刻上了深深的皺紋。這些,是怎么被悄悄加在這張她所熟悉的臉上的?
“怎么,你都已經不再是個孩子,我還能永遠年輕?”劉院長笑著調侃。
“沒,沒有,只是覺得十年眨眼間就這么過去了,有點不可思議。”丁冬用笑容隱藏了傷感,這沒能逃出劉院長的眼睛,不過,她沒有拆穿。
“新的院長已經上任,丁冬,恐怕這一次,你要有麻煩了。”劉院長說。
丁冬先是一怔,緊接著,她便意識到了劉院長所說的麻煩是什么。
劉院長點了點頭,道:“正像你所擔心的那樣,我離開以后,每個月派發給你母親的津貼,和減免的部分費用,將不會再有。丁冬,你母親的住院費用,恐怕要按照醫院正常的標準來繳了。”
丁冬也點了點頭,她已然知曉劉院長為了照顧自己的自尊心而沒有說出的話,由于劉院長的照顧,丁冬不僅受到減免部分費用的照顧,還有延遲交費的優待。
如今這一切,都將不會再有。
“很對不起,我盡力去說服新上任的院長,但沒有起到什么作用。你懂的,人走茶涼是職場的鐵則,所以……我很抱歉。”劉院長的無力與內疚讓丁冬感動,但更讓她心疼。
難以想象劉院長為了自己去拜托他人的情形,這比丁冬自己去懇求還要讓她難過。
“您別這么說,十年以來,我受您的照顧夠多了。”劉院長當然能夠感受到丁冬誠話里的懇,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最晚什么時候繳費呢?”丁冬問。
“恐怕是下個月2號。”劉院長道,“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先幫你付……”
“不!”丁冬想也不想地打斷了劉院長,“怎么能讓您來付呢?我會有辦法的。”
“可是……”
“您放心吧,我已經是有工作的人了!”丁冬璨然而笑。
是誰說過的,所有的笑容背后都藏著故做的堅強?
不,不是的,這話不對。
堅強,已經成了丁冬生活的一部分,丁冬的一部分。
她必須堅強地走下去,直到找到答案。
那個她尋找了十五年的答案。
*****
“媽,你今天心情好嗎?”
“媽,天氣涼了。”
“媽,上次我給你帶來的披肩呢?”
丁冬問出的問題,母親向來極少回答。
此時的她,就坐在窗邊,望著窗外在風中搖曳的梧桐樹葉出神。風吹起半透明的紗質窗簾輕輕飛舞,吹起碎發縈繞在臉側,那曾經豐盈紅潤的臉龐,已是蒼白而消瘦。她的身體,甚至是手也跟著消瘦了,搭在輪椅扶手上的那只手,仿佛只剩下了皮膚,緊緊地裹在骨節上,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突起的青色血管。
丁冬的目光,順著母親的手落在了輪椅上。
母親原本并沒有坐輪椅的必要,但在這個問題上她卻很堅持。劉院長曾說,這也許是她逃避現實的一種表現形式,順應她的意愿也許對康復更有幫助。丁冬當然贊同,她比任何人都想要母親能夠康復。
這是十五年以來,丁冬為數不多的心愿之一。
她在床邊簡易的柜子里找到了那件披肩,丁冬用兼職的薪水買下的純正羊絨披肩,很適合夏末秋初的這個季節。
“媽,圍上吧。”丁冬說著,把披肩搭在了母親的身上。
“快期中考試了吧?”
母親突然問道。
“什么?”丁冬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母親終于將她的目光從梧桐樹上移開,望住了丁冬。母親的眼睛是古典的杏仁眼,不知道是否與十年不與外界接觸的原故,這雙眼睛比從前更加空靈,也更加純粹。
在面貌上,丁冬繼承了父親的瓜子臉和線條溫和的嘴唇,眼睛和鼻子則繼承母親的,她一頭柔順的黑發也像母親,這讓她得到了“取父母優點而生”的夸獎。
盡管如此,她的母親,昔日身為優秀的神經外科主治醫生的母親,還是會間歇性地將她遺忘。
而這一次,她忽然提出的問題,又是對丁冬的關心嗎?
“快期中考試了吧?”母親又問了一遍。
丁冬沒有立刻回應,母親的理智和記憶都是混亂的,從前、現在和臆想隨機出現,毫無征兆,更毫無規律可言,丁冬不知道到此時她要面對的,是哪一種情況。
母親的臉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她側了側身子,掠過丁冬,看向門口。
“哎?,”她驚訝道,“那孩子怎么沒來?”
“那孩子?”
“考試前都會到家里跟你一起復習的孩子啊。”母親像看怪人那樣地看著丁冬,“你的同學。”
丁冬立刻蹲下身,緊緊地望住了母親:“哪個同學?她叫什么?”
“叫什么……”母親流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就在丁冬認真地看著她,等待著她即將說出口的答案時,母親的眼神突然間變得兇狠。她一把捉住丁冬的手,惡狠狠地瞪著她,問:“你去哪了?為什么不回家?”
丁冬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她知道,潛藏在母親內心深處的暴躁靈魂已經迫不及待地浮出水面,即將開始它癲狂的攻擊。
“媽,你冷靜點。”丁冬的手,被母親的手緊緊地箍著,來自骨骼的鉗制,疼痛也是加倍的。她竭力克制住這種痛楚,想用平靜的語氣令母親冷靜,但像往常一樣,她失敗了。
“滾!滾啊!”
母親突然松開了丁冬,繼而用力地推了她一把。全無準備的丁冬就這樣摔倒在地,而母親也由于用力過大而從輪椅上跌落。
“媽,你沒事吧?”丁冬顧不上自己的疼痛,起身去扶母親。
“別碰我!”母親厲聲喝斥,由于激動,她連聲音都變了調。她拒絕著丁冬的攙扶,雙臂拼命地揮舞,一下接一下地打在丁冬的身上。
“你滾,滾啊!既然要離開這個家,還回來干什么?滾出去,滾!”母親歇斯底里地喊著,她長久不經日曬的、近乎白到透明的皮膚此時漲得通紅,額頭上青色的血管觸目驚心。
護士們外面跑了進來,她們拉起丁冬,但卻被丁冬推開了。
此時的丁冬犯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扶母親起來。但母親的反抗卻那么激烈,她拿起隨手可以夠得著的東西打向丁冬:掉落在地上的披肩、摔倒時脫落的拖鞋,她甚至從護士的手里搶下文件夾,用力地擲過去。
硬木質地的文件夾砸中了丁冬的臉,在眼睛下方的顴骨處留下一處擦傷。
很快,鮮血便滲了出來。
“丁冬,你先出去吧。”趙護士拉住丁冬,勸解道,“你在這里,她不會冷靜的。”
“媽!”
丁冬幾乎是帶著絕望地悲愴呼喚著母親,所有的不甘心和痛苦都化做這一聲吶喊。不知道是不是被丁冬聲音里飽含的痛苦震撼,母親微微地怔了怔,緊接著,她拼盡了所有的力氣,迸發出凄厲而又尖銳的呼號。
“滾!”
丁冬最終被趙護士推出了病房。
病房里的母親,依舊在吶喊,丁冬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聽著那些嘈雜的聲音。很奇怪,明明這樣的情形已經上演了很多次,但每一次帶給她的沖擊,卻還是那么強烈。
不知道坐了多久,病房里才漸漸地安靜下來。想來,是母親已經在護士的安撫下冷靜了一些。
“丁冬,你還好嗎?”
趙護士從病房里走出來,關切地看著丁冬,道:“你臉上的傷口需要處理,跟我來。”
“啊,不用了,一點小傷,一會就好了。”丁冬急忙搖頭。
“女孩子的臉怎么能隨便呢?”趙護士嗔怪地說著,拉起丁冬,走向處理室。
“劉院長已經叮囑過我們了,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你媽媽的。”
在替丁冬處理臉側傷口的時候,趙護士這樣對她說。
“謝謝您。”
感謝的話,丁冬已經對這些善良的人們說得太多。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應該用怎樣的方法表達她的心意。
語言有時候是蒼白的,但當你沒有實力做得更多,它便是你唯一能夠運用之物。
“什么謝不謝的,好好工作,我們都希望你有出息。”趙護士笑得有如溫厚長輩,丁冬也點頭而笑。
“放心吧,趙護士,我一定好好努力,天天向上。”
她又恢復了她的開朗與活潑,趙護士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有時候你的笑容不是你一個人的,而是大家的。
丁冬想。
大家笑,才是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