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父親皺皺眉頭,看著文姨說:“生生死死,這不吉利。”父親看著文姨皺起的眉頭,才覺得自己說錯話了。
父親急忙解釋,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說。我不是說你寫得不好。
“不是我寫的。”文姨拿走父親手里兩份婚書。沒有她期待中的激動和高興,也沒有擁抱和深情的話語,確實,每個女人都會羨慕黃橘,婚禮上可以聽到那么神情的告白。但她不想嫁給胡柏,日子比一時的動情重要。
“文影。”父親又笨拙地道歉,臉上是難看的愧色。
“哈哈,難道只有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你才喜歡嗎?”
“嗯。都喜歡。”父親回答。
文姨笑笑,接著念詩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不是......才子。”父親解釋說。
“那你是什么?”文姨問。
“嗯。”父親想了半天,答不出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文姨看著父親說:“就是我們一直在一起,直到死去。”
“一直到白頭。”父親說。其實他想說的是“白頭偕老”。但是父親說不出來。詩是留給文姨說的。
“不是。”文姨看著父親,四目相對,說出殘忍的話來。“不是白頭,是到死。或許,不能白頭呢?”文姨傷感起來,眼睛盯著父親,仿佛現在已是很多年以后。時間過了多久,只不過幾秒鐘。文姨想這要是幾十年后,這間屋子里,又剩下誰呢?文姨又埋怨自己,怎么變成了林妹妹,兀地傷感起來。
“文影,你不會......離開。”父親不能直接說出那個字,他這時才發現自己沒有直面文影“死去”這件事。他自己可以死,但是文影不可以。父親倔強又執拗地對文姨說:“你不能離去。”
“好。”文姨點頭,婚書貼在懷里,手拿著婚書,出了一層薄汗。
我回來后就看到文姨眼睛紅紅的正在在熱菜,桌子上擺著涼掉的飯。文姨好像被蒸氣熏著了,時不時用手抹抹眼睛。我沒時間問文姨怎么了,我要趕快回屋寫作業,主要是讀李薇給我的回信。
今天放學時李薇突然收拾起東西來。她說要將東西慢慢往家帶,就要考試了,考試前再帶回家太沉。我點點頭幫她一起收拾。她的書和我的差不多,除了課本也沒有別的書了,并不重。李薇費力地提起書包。我伸手把李薇背上的書包拿下來,對她說先別急,等放假時我幫你背回去。李薇搖搖頭,就要今天把書背回去。她很固執,甚至不聽勸。直到她累得額頭上出了一層汗,還是不放下書包。
“你到底怎么了?”我問李薇。
李薇不說話,固執地從座位上再次站起來。我將寫好的信交給她,她愣了一會,接過信當場拆開就讀了起來。
這封信我刪刪減減,最后只寫了幾句話。
“李薇,你如果難受或者有什么困難就說出來,不要藏在心里。你不說也可以寫出來。我姨說你這樣會生病。”
李薇忽然紅了眼眶,拿出鉛筆就給寫起來。
李薇當場就拿起筆給我寫回信。她寫得很長很慢,寫了好幾頁紙,抹抹改改。她坐在座位上,背上書包也沒有放下來。李薇寫著寫著就抬手抹眼淚,等她寫完,鼻尖都哭得紅紅的。
“李薇。”我從褲兜里掏出文姨給我帶的手絹。李薇推回我的手,含混不清地說了句謝謝,轉身就跑了出去。她沒有背書包,也沒有帶今天老師留的作業。我從李薇書包里翻出老師今天留的作業,急急忙忙跑出去追她。直到快到校門口,我才追上李薇。
“給。”我上氣不接下氣,手捂著腰把作業遞給李薇。
“謝謝。”李薇看著我,接過作業,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到底怎么了?我不知道,心中只有擔憂。李薇很少哭,最近卻總是紅著眼睛。我一氣跑回家,路上沒有歇腳。我想快點兒讀完李薇的信,知道她到底怎么了,怎么會哭呢?哭在我看來是最大的事,因為我從來不哭。若是有什么事到了要哭的地步,我還沒有想出來、或許是文姨離開,或許是其他更大的事。
“羅歸,你是幸運的,也是注定有更好的明天的人。我們的關系就只能石沉大海,回音無聲。我不能再和你繼續走下去,像風伴著云,樹接著雨。別再找我了羅歸,我也不會再找你。從明天開始,我就不再上學了。今天是我們最后一面。對不起,羅歸。我求你,千萬別來找我。”
我讀完李薇的信,手拿著白紙顫起來。李薇,李薇!我狂奔出家門,跑到街上才想起,我并不知道李薇家具體在哪。一個班級,一個學校,最親密的同學,伙伴,還有不能訴說的甜蜜,在我心中沖蕩翻滾,將我打得搖搖晃晃,站在黑夜中,沒有方向。我現在就想奔到李薇身邊,我能說什么呢?我大概只能看著她,相顧無言。她一定又會哭,會轉頭投入這黑暗,絕不回頭看我一眼嗎?
一個人站在街上,手中紙頁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只有一頁紙,卻有撕裂般的怒吼哀鳴。它抓在我手上,躲不開風的折磨、李薇也如這張紙般,被什么抓在手上,逃不掉。
我晚飯沒有動筷子,父親幾次問我怎么不吃飯,我都沒有應他。作業的事他都不懂,何況是這件事。
文姨碰碰我問,怎么了,歸歸。怎么不說話?我沒有轉頭看文姨,只覺得自己好像動了動腦袋,起身回屋了。我碰掉了一根筷子,撿起來后說了一聲對不起。
“歸歸,是你同學的事嗎?”文姨挺起身子。她看著我的背影,提高了聲音。
“嗯。”我只是僵硬地點點頭,沒有說話。我停在原地,不知道要干什么。父親突然開口說,同學有困難要幫助,不能不管。我轉身看看父親,心里苦笑,幫怎么幫?我連自己都自顧不暇,又怎么幫助李薇?上學不是一支鉛筆,一塊橡皮就可以解決的事。從小學到初中,有一些同學念著念著就不念了,理由只是短短一句“家中有事”或者“家中突遭變故”。有一個同學甚至沒有理由只是讓別的同學帶了一句話。“老師,我不念了”。這也只是讓老師嘆息幾句,搖搖頭看著下面的同學,眼里更添希冀。同學們呢?念書的好處不知道,不念的壞處自然也不知道。既然念不念書沒什么區別,自然不覺得有什么。
只有這次,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不能上學的滋味,難受,深深地難受。無法消解。一塊橡皮我可以割給李薇一半,一只鉛筆也可以掰斷了兩個人使。但是其他的,我能怎么辦呢?就單說冬季的取暖費,這我現在都沒想好怎么跟文姨,或者是父親說。
“歸歸。”父親突然站起來,嚴肅地看著我。
我感受到了父親目光,沒有回應,也不覺得緊張。這目光來得太晚了。
“我們談談。”父親平靜地開口,語氣中就像沒學期開學校長講話那般正式。
“沒什么好談的。”我說完就要走回自己的房間,止住我的竟然不是文姨,而是父親的手。
這是父親第一次拉我。他手握在我手腕上,瘦瘦的骨節咯著我皮膚骨頭,讓我很不舒服。我皺皺眉頭,胳膊用力,想要掙脫父親的手。父親察覺到了我的反抗,手上越發用力,竟然將我抓得很難扭動。
文姨站在方桌前看著我們,心里起起落落,最后提到嗓子眼。她想開口勸勸,但她同時又覺得自己多余。父子之間,有什么好勸的?能一直勸嗎?這次風雷倶化平靜,下次呢?恐怕會電閃雷鳴得更厲害。
文姨緊盯著我手腕和我憤怒地不耐煩的眼神。她眼神上下打量,最后定在我和父親手腕處。我沒有絲毫推讓,腕上用力。我沒有甩開父親的手,而是一下反抓住他手腕。怎么會,這么瘦?細細瘦瘦骨頭上套著一層皮。皺皺巴巴。我突然泄了力,慢慢放開父親的手。
羅覺民看著對面的兒子,眼里竟然是......羅覺民心中“羅歸這個眼神”不斷與他“記憶中的眼神重合”,有些像那天橋上的胡柏,有些像會議室里的組長,有些像一言不發的同事們。這眼神流轉重合,在羅覺民腦子里不斷地變換疊加,最后影印出一張絕美的臉頰。帶著傲慢風姿,墨眉揚著下巴。他曾無數次想起這張臉,又無數次忘掉。這一刻,這張臉又一次映在他腦中,就像罌粟,深深地散發著誘人芳香。羅覺民知道,碰了罌粟,就要承擔這芳香的后果,眼前的羅歸,就是他的后果。
同情中夾雜著不屑,不屑中透露出無奈,這本就是一場不公平的僵持,我的贏早已注定,這種對抗絲毫沒有意義。我看著父親,他的眼神變了又變,嘴唇微動想要說什么。我懶得聽他說了,繞過他就要往外走。我本來是想回來找文姨的,但現在我只想出去。這個屋子我待不下去。為著自己剛才的幼稚,為著我對父親的失望。
“歸歸。我們談談。”父親在我要碰到門把手那一剎那,又一次提出了這句話。談談,有什么好談的呢?
“歸歸。”還是父親,他今天話真多。我轉身看著父親,臉上是一副“瀟灑”神情。我無所謂,似乎這個談話跟我無關,我只是個旁觀者。事實也確實是這樣,無論父親說什么,我都不會真正地回應他。他幫不上我的忙,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困難。
“歸歸。”文姨看著,眼里露出溫柔。一種奇怪的感受在我心中綻開,就像開了一朵花,散出一陣陽光。上面全是雨露,和著半縷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