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叔叔進廚房里勸徐阿姨,讓她先別想那么多,當時以為希特勒就要打到學校里了,最后不也沒打來嗎?最好還不是盟軍勝了。
時叔叔說:“什么事都沒有戰爭事大,戰爭都挺過來了,這點小事你怕什么?”
徐阿姨不說話,她不這樣認為。
徐阿姨覺得戰爭雖然殘酷,但不過是死,但有些事,比死更不如。
后來證明徐阿姨想的沒錯,可惜沒人夸贊徐阿姨有遠見,在那十幾年,每個人都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生死,狂亂地、悲痛地熬著,挺著,有很多人就留在了那十年中,舉世皆醉,誰人獨醒?
時叔叔雖也遭受了巨大創傷,可令人佩服的是,他仍然是老樣子,除了臉上的皺紋多了幾道,眼鏡換了幾副,竟沒什么變化。
他還是經常說那句話安慰徐阿姨,他自己卻不需要任何話來安慰。
他竟能在思想上置身事外,不知這算不算是“獨醒”。
總之時叔叔未因平和到來而歡呼雀躍,也未因動亂起伏而唉聲嘆氣。
他臉上一直都是那樣溫和的笑,對著徐阿姨,對著父親,對著文姨,也對著遠方的我。
當他對著外人的時候,臉上也不見怒色,更從未橫眉冷目,而是平淡的,看不出一點顏色。
徐阿姨背對著時叔叔站在櫥柜前做飯,臉上沒有表情,一口氣也沒嘆。
她越是這樣,時叔叔就越心疼。
時叔叔知道徐阿姨這是心里難受,一句話也不愿意說。
“船到橋頭自然直?!睍r叔叔安慰徐阿姨說。
徐阿姨嘆口氣,悠悠地說:“只怕直不了?!?p> 時叔叔看著徐阿姨來回走動的身影,默默地站在徐阿姨身后。
他一句話也不說,等徐阿姨做完飯幫著端出來放到桌子上。
一到桌上吃飯,兩人臉色變了又變,盡量不讓爺爺看出什么。
“憶南。”爺爺給徐阿姨夾菜,他看著徐阿姨的臉色,還是不太高興的樣子,就轉頭給時叔叔使眼色。
時叔叔輕聲提醒徐阿姨:“憶南?!?p> 徐阿姨忙轉頭沖爺爺笑笑:“爸,我沒事,就是學校太忙了,有點累。”
徐阿姨是真累了,沒吃幾口飯就放下筷子,等爺爺吃完徐阿姨就起身進屋倒在床上,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下午也沒有去上班。
徐阿姨坐在床上一陣陣心慌,實驗還是要給學生去演示的,徐阿姨想著實驗室里沒演示完的幾個實驗,到廚房做晚飯。
她心不在焉地炒菜,油濺出來燙了她手背。
時叔叔進廚房一看,滿廚房都是煙,一股糊味兒嗆得時叔叔咳嗦幾聲。
“憶南?!睍r叔叔看徐阿姨面前鍋里的菜,一團黑糊在鍋底,鍋都烤得燙手。
“憶南?!睍r叔叔把徐阿姨的手拿下來,一摸燙得厲害。
“先出去吧。”時叔叔把徐阿姨扶到沙發上坐下,他自己又返回廚房收拾殘局。
時叔叔打開窗戶,等煙散盡了才又重新關上。
他關窗戶時看到樓下一群學生,雄赳赳氣昂昂地一隊隊往前走,時叔叔自言自語道:“或許憶南沒有想多。”
爺爺看著碗里糊糊的飯菜,看看面前臉色蒼白的兒媳婦,再看看面上雖是若無其事但一絲笑影也沒有的兒子,嘆口氣放下筷子回屋了。
爺爺站起身徐阿姨才反應過來,急忙收斂情緒說:“爸,今天飯糊了,您多少吃一點兒吧。”徐阿姨說著眼里落下一滴淚,急忙用手擦了。
時叔叔看著自己父親卻是什么也沒說,他了解老人,只要一站起來就不會再坐下了,這頓飯再沒心情吃了。
客廳里剩下靜靜的蒼白,徐阿姨手撐著額頭撐在桌子上,她感到了一股巨大的洪流,就在自己心頭沖蕩。她回頭看看這一屋子的書,或許保不住了。
時叔叔見徐阿姨回頭,笑著說:“擺著不讀也無用,讀了不記在腦子里也無用。”
“還可以給別人,給歸歸,給學生,總之不能就這樣沒了。”徐阿姨轉頭對著時叔叔說。
她熬了一下午雙眼皮突然增大的許多,顯得眼睛也大了不少,烏黑的眼睛這樣大本來是好看的,但這雙眼睛無神所以顯得很消瘦,很憔悴。
時叔叔看著書架輕聲說:“不會的,別那么想?!?p> 就在徐阿姨時叔叔憂慮時,父親和文姨卻忙活起來。
最近出版社響應號召,一連出了很多本書。這些書全都是人民大眾的作品。這些不歸文姨管,但書籍太多核對的人忙不過來,社長便指示所有人先停掉手頭工作,大家一起核對書籍。
文姨就這樣也進了會議室,整天核查書籍修改錯字。
文姨翻著這些書籍,實在覺得有些沒有出版的必要,可同事們都忙活起來,文姨也只得認真地核對錯字,她沒有改動這些稿子一筆,實在是內容無法可看,也無處可改,根本無從下手。
文姨只能在心里嘆道:“其文理皆無可觀者?!?p> 文姨一上一下午的核對這些幾乎全是重復的文字,眼睛酸酸漲漲,抬手揉揉才發現李編輯今天沒來。
“李編輯呢?”文姨問身邊坐著的同事。
“請假了,說是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同事也忙著對稿子,一邊對一邊回答文姨問題,頭都沒抬。
文姨點點頭,接著拿起稿子對,才想起來胡柏也沒來,好一陣子沒來了。
現在小李已完全接替了胡柏,雖然稿子寫得不好,可也沒人敢當面說什么。
文姨也挑了小李的幾篇差不多的稿子排上了版面,厚厚的一摞稿子壓在文姨辦公桌上,卻沒有幾篇能排的。
文姨心憂起來,想這幾天自己動手寫幾篇,上面的任務卻下來了,忙得連喝水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哪有時間趕稿子呢?
文姨看著面前這堆厚厚的文稿,再想想自己那篇尚無著落的報紙稿子,心就焦急起來。
文姨本想著晚上回家動筆,但這幾天父親也忙。兩人都是星星稀了才回家。
我早已餓得翻來覆去,家里沒有吃的也沒有米,我只能等文姨回來。
文姨忙得好幾天都沒有買米,這幾天中午全家都吃外面賣的包子。
一到中午吃上包子,文姨才想起來家里沒米了。
她吃完包子就細細數零票,看能夠支撐幾天,她沒時間買米,這幾天反倒囑咐我不要去叔叔阿姨家吃飯。
父親更是顧不上這些,他心里從沒有裝過柴米油鹽,每月工資悉數交給文姨便算是了事了,其余也只能是偶爾幫著做做飯,看著父親做得半生不熟的飯菜,文姨只能笑笑讓他快去研究吧。父親摸著耳朵看著鍋里的白菜,他覺得只要能吃就行了,沒那么多講究。只是父親有胃炎,往往吃完他自己煮得飯菜都要反胃一下午,文姨怕他再進醫院,也就不讓他碰菜板了。
我正是長個的時候,吃的很多,個頭也往上竄。
從我比父親還高的身姿上,文姨能淡淡地看到另一個影子。
她看著我就在心里暗暗地想“她一定很美,才能讓人念念不忘。”文姨想著想著就感嘆一聲,她在為誰感嘆?她自己還是父親?她也不知道,只是這口氣一定要舒出來,這樣才暢快,心里才穩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