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寅時便是醒了,小路子也估摸著時辰守在外殿,聽著太子起床聲音,便是喚著掌燈的宮人進入寢殿。
太子已是著了白色外衫,披著墨色長發走到白銅銅鏡前,利落的挽起長發,拿起玉冠束好頭發。
宮婢端著盥洗的玉杯躬身于前,太子端起墨綠杯,含了口鹽水,晃動下,輕輕吐入銅盂中。
小路子上前替著太子捋了捋白袍上青色玉佩穗子,“殿下,可是今日照常要去上朝?”
太子悶著有些重重的鼻音“嗯”了一聲,小路子便是轉到內間取出明黃色四爪蟒衣外衫給著太子著上。
太子到含元殿時,已是卯時一刻,卯時宮門才開,泱泱朝臣著著分明朝服,分著文武兩列入殿,井然有序。
太子入殿,站好的朝臣都皆行跪禮,唯獨位列最前排的皇子不必,太子頷首道平身免禮,才走到最前方。
越王向著太子揖手行禮道,“大皇兄。”
太子看著越王這副有些疲憊的眼睛,彎下腰時略微輕閃的膝蓋,開口笑道,“三弟這是怎么了?”
越王臉上一紅,有些惱怒,目光不經意的掃過禮部尚書站的方向,悶悶道,“無事,只是沒歇息好。”
太子暖笑點了點頭,便是聽著海公公一聲“皇上駕到”,恭謹地隨著滿堂朝臣跪下行禮。
皇上揮了揮繡著金線織成的龍紋衣袍,坐在了龍椅上,掃了一眼堂下,才略微開口,“眾愛卿平身。”
跪著的臣子才掀了掀官服一角,顫巍巍地站直秉著玉笏。
“朕看了你們遞上來的折子,戶部尚書汪韜汪愛卿,你先說說。”皇上的目光直直盯著那個瘦小卻鑠矍的老頭。
汪韜聽著自己被點了,便是握著玉笏站了出列,穩重老成道,“稟陛下,今已是踏入四月之初時,西南片域降水豐富,成播種好寓頭。但西北地區卻是滴雨未落,頗有大旱欠收前景,需得早日防備打算。”
“哦?”皇帝挑了挑濃重的眉毛,掃了一眼道,“如何防備打算?”
“臣以為應重西南賦稅,減削西北稅收,儲備國庫以待西北。”
太子微微皺眉,皇上看著太子這副模樣,開口,“太子有何看法?”
太子微微拱手,行禮道,“汪韜大人思慮周齊,西北至今無雨少水,今年應是欠收,但若加重西南賦稅,西南百姓勞作不奮,必有不平之聲。”
汪韜向著太子彎了一腰,道,“太子所言極是,可,這不平之聲總得好過旱災難抗?”
太子聞言只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卻是一言不發,皇帝審視了太子一眼,看著太子這副模樣,眼底難得有些趣味,“太子有何想法?”
“回稟父皇,兒臣所想只為設想,未必可行,還請后允兒臣妄議。”太子恭敬地行了一禮。
皇帝頭上的玉珠簾被搖的碰撞的叮當清脆聲響,皇帝揮了揮手,“既然如此,此事先是由著汪韜愛卿按著原法備著,稍后再議吧。”
太子拱手,明黃色衣袖垂下遮攔住前面繡著的那越越欲飛的四爪金蟒。
下朝后,太子和戶部尚書汪韜大人便是隨著海公公到了御書房,皇帝換下了繁重的朝服龍袍,長長的眉尾都有些蓋住了皇帝本身好看的卻長了些許皺紋的眼睛。
太子剛要行禮,皇帝便是清冷威嚴地阻道,“不必行禮了,都坐吧。”
汪韜行了個禮,沒等海公公身旁的公公請著去坐,便是自己自覺去做了下。
太子坐下,輕輕理了理自己的明黃朝服,道,“父皇,這北部大旱非一日一年之景,氣候所至,重西南賦稅以平北部,實則治標不治本。”
皇帝瞇著眼,透過眼角的長眉,看著汪韜。
汪韜感到皇上的目光,也拱手回道,“老臣以為殿下所言切實,不過,前朝百法,唯獨這般方法實用可行。”
“那太子呢?”皇帝右手食指輕輕敲著檀木桌角。
“引水北上。”太子琉璃黑珠透亮般的眼睛直直地對上皇帝眼睛,皇帝聽著這四個字,竟是心頭一顫,心間也不由得有些悲涼之意劃過。
皇帝還未開口,汪韜便是一個拂袖,正言道,“殿下如此想法,可思慮過這北上工程浩大,耗時耗力,造價昂貴,遠遠高于本地成本,實乃遠水解不了近渴,天方夜譚之話。”
汪韜胡子一吹,面上雖是不敢如何不尊,心下卻有些鄙夷,果真還是含著金鑰匙長大的皇室子弟,不識民間疾苦!
太子倒是臉上無任何不快,仍舊是溫柔笑著,可主位上的皇帝的臉色一下就垮了下來,這副場景,真是像極了當年自己懵懂時提出一樣提議時被太傅駁回的場景。
皇帝輕嗤了一聲,記得那是太傅也說自己是天方夜譚,不成大器,自己的父親文惠帝也就這么淡漠地坐在自己現在坐的位置上盯著自己,眼底盡是疏遠薄涼。
皇帝捏了捏自己滾金燙繡鳴凰龍袍,喟嘆一聲,原來,太子,竟是這般像朕!
可惜朕,都不像朕了!
“父皇,這般工程卻是浩蕩,比起眼前這般囤資救北做法,確實更加勞民傷財,可是一旦建成便是受益千秋。”太子語氣雖是和平常一般無異,可皇帝卻能輕易看出太子身上當初跟著他一般模樣的雄心壯志和遠大抱負,眼底那抹深藏的光。
可終究,自己也是站著了這個位置,俯瞰天下,也是變成了文惠帝那般冷漠的君王,也是留著文惠帝一般的長長眉須,來掩蓋自己的眼底想法。
“好了,此法不通,不必再提。”皇帝冷冷開口道。
太子手指一動,肩頭微不可查地抖動了一下,終究是淡了淡自己身上的光芒,輕聲溫順道是。
皇帝心里終究有些不忍,自己終究也不是文惠帝,緩緩開口,“若有法可行,再與朕議。”
太子聞言,一下抬起頭來,對上的卻還是一雙冷漠混濁的暗淡黑眸,緊了緊拳,又道了一聲是。
“那汪愛卿還是照著舊例防患未然吧。”皇上目光移至一旁正襟危坐的戶部尚書,頓了頓,“無事也便回去吧。”
汪韜一個起身,輕輕揮了揮朝服,跪在地上行了個禮,“老臣遵旨,恭請陛下圣安,殿下金安。”便是斂著裙角,弓著身子,小步往著門外走去,直至陛下視線外才直了直腰。
汪韜錘了錘自己的脊背,輕輕嘆了口氣道,“還是老了,受不得咯…”便是大步朝著宮門方向走去。
皇帝審著太子,卻又像是在窺視著過去的影子似的,太子也就這么被盯著一言不發,皇帝突然開口道,“太子,你覺著這太子二字如何?”
太子并未急著回答,只是垂了垂眼瞼思考了片刻,“懿尊承物,萬達氓愿。”
皇帝難得臉上帶笑,抬著眼瞼,繞有興味地看向太子,欣慰問道,“八字何解?”
“太子太子,‘太’即為‘大、尊’意也,‘子’是為天子陛下之子也;既是如此,便是要懿德承重,肩承萬物,鼎力于天地,衷心唯以百姓福祉,求達萬民夙愿。”太子一字一頓認真道。
“倒是見解頗帶慧根體會,那太子覺著,朕可有做到這‘懿德承物,萬達氓愿’八字?”皇帝心頭突然謀起這么個想法,想著從太子臉上探究一二,自己在這優秀兒子眼里到底如何。
太子卻是微笑著對上皇上探究玩味的目光,道,“父皇既是天子,便是這八字之選。”
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甩了甩自己寬大的袖袍,笑著說道,“你這番話倒是機靈圓滑得很!”
太子立馬拱手道,“兒臣不敢。”
“算了算了,你呀,還是好好忙忙馭射會試之事去吧。”皇帝揮了揮袖子,便是讓著太子下去。
太子也就起身行了個禮退了出去,皇帝看著那飄逸明黃朝服背影,眼睛竟是感到有些干澀,沒頭緒地冒了句,“你說,朕是不是不是個好父親?”
海公公哪敢亂接,忙著甩了甩手上的拂塵,“哪里的話,陛下這般良苦用心…”
皇帝偏頭敲了一下海公公,嘴角帶笑,“你呀,也就會挑好話說,朕是虧了些太子啊…”
可朕…今日見著太子…竟是一點…也不想…他變成朕現在這般模樣…
皇帝自嘲的甩了甩袖子,起身背著手走到窗子旁。
太子剛剛出了御書房所在的宮殿門,就是被母后身旁的公公給攔了下來,“殿下,老奴這般失禮了,娘娘特地讓老奴候在此處等著殿下,要著殿下往著鳳儀宮去著一趟。”
太子頷首,“有勞了,母后可有交代一二?”
那公公低著身子,靠近了些太子,卻又不敢過于僭越,忙道,“老奴也是不甚了解,看著娘娘有些不大高興的模樣。老奴仿佛聽著,是關于殿下毓慶宮的事兒。”
毓慶宮?那看來便是跟著自己想的那般無二了。
太子挑挑眉,便是點頭道,“多謝公公告知,走吧。”
那公公便是自覺地跟在太子身后,小路子看著那公公到了自己身旁,連忙退了半步,朝著那公公點頭行了個禮。
太子捏著金線錦袍,輕輕喃昵道,“懿尊承物,萬達氓愿…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