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涼別后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這句話是重點，大家要記住。誰來解釋一下什么意思？”我推了推眼鏡朝四周看了一圈，后排的幾個男生已經在堆得小山一樣的書后面睡著了，前排幾個乖巧女孩子在記筆記，沒人舉手。其實老師站在講臺上看所有學生，真的能看最清楚了。想當年自己讀書的時候還覺得自己做小動作老師完全看不到呢，大概也只是老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吧。

　　“沒有人知道什么意思嗎？我昨天布置下去的預習作業都當耳旁風了？”我內心暗自搖搖頭，順手敲醒了后排睡覺的幾個男生，轉身走上講臺，“別的不記住沒關系啊，這句話月考必考的啊。”正要拿起粉筆往黑板上寫字，余光看到一個舉起來的手。

　　居然有孩子預習了？我心里有點高興，順手指了一下，“哦！有人舉手，你來說。”

　　“我知道這句話是講愛情的。”

　　看到站起來說話的人，我就開始后悔。為什么不看清楚是誰就隨便點...沒事就招惹了他。

　　楚亦是靠關系進來的一個男孩子。班上所有人，誰自己考進的這個省重點，誰是靠關系進來的，后臺是誰，每個老師基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我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么他要靠關系進來。這個男生是班長，學習很好，而且看起來不費力氣。這個學生高一就在我的班上，然后分文理科的時候，正好分到我的班。我只讀到師大的本科，所以被分配過來理科班教語文。本來能跟有緣分的學生一直在一個班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但是，楚亦這個孩子是我沒辦法開心起來的。因為高二結束的時候，這孩子來找我告白過。本來高中生就絕對禁止談戀愛，更別說師生戀了。我剛畢業沒多久，在學校也才帶了這第一屆學生，是絕對不可以有任何負面新聞的。所以，這個孩子我一般都躲著走。

　　“好的。這首詩整首都是講愛情的。”我內心嘆了口氣，模糊的點點頭示意他坐下，拿粉筆在黑板上打算寫下這一首詩，打算逐句分析。剛寫了“虞美”兩個字，楚亦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老師，你知道什么是愛情嗎？”

　　這一句話可算是在平靜的湖水里扔了一大塊鈉一樣的爆炸，后面幾個一上語文課就睡覺的男孩子剛被我敲醒，在準備繼續睡回去的時候聽到這句話像打了雞血一樣的興奮，全班亂成了一鍋粥，甚至連前排幾個總是在認真記筆記的乖乖女也開始交頭接耳。我有點慍怒的看著還站在座位上的楚亦，他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一臉認真的神色，我很努力的看，也沒從他臉上看出一絲搗蛋或者嘲諷的表情。

　　“好好好，安靜！楚亦同學可以坐下了。”我嘆了口氣，雙手伸開做出一個壓制的動作，“老師覺得呢，虞美人這首詩的作者納蘭就是一個非常懂得愛情的人。你們經常聽到的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就是出自他的手。這個你們記得吧？高二學過的，對吧？”同學們一看我開始打官腔就不滿了。

　　“老師你說說自己啊，別總是說起課本來。”

　　“是啊是啊，老師有過幾個男朋友？”

　　“臥槽老師不會結婚了吧？”

　　“不可能，老師不是剛畢業啊？咱們不是第一屆嘛！”

　　我把書翻著扣在講臺上，揉了揉額角。這群孩子，人小鬼大的，我比較年輕剛畢業，他們也喜歡來找我沒事聊聊學習生活上的煩惱，都是因為課下聊得多關系比較好，才這么沒大沒小的。之前有辦公室的前輩勸過我和學生打成一片會被蹬鼻子上臉的，我也沒放在心上。這下好了...自食苦果。

　　“你們啊，講課文的時候一個個要死要活的，怎么八卦起來就打了雞血了？”我看了一眼四周，一個個用無比渴求知識的眼光看著我，可惜這渴求的不是知識，而是八卦。青春期的孩子們總是對所有的感情有關系的東西都沒來由的敏感和感興趣。

　　“你們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等到大學了，就可以隨便談戀愛了。”我用了之前同事教給我的一招，“就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了，你們要加油啊。熬一熬拼一拼就過去了啊。”

　　看著下面一群滿臉失望的面孔，還好下課鈴聲拯救了我，“今天作業，五年高考三年模擬3.5-3.9做了啊~下課下課！”我正準備走，突然想起來，“啊，課代表幫忙把黑板擦一下哦，謝了！黑板上這三首詩背了，明天默寫哦。”然后揮揮手拿了書在一片怨念聲，跳下講臺逃跑了。

　　“夏川！”

　　聽到熟悉的叫聲，我趕緊回頭，“李老師好！”

　　李老師是我初中最喜歡的老師之一。在這個初高中六年都有的學校里，經常能遇到。“跑去哪里啊？都當老師了，還像以前那么冒冒失失的怎么行？”

　　“啊哈哈哈...我有點急事，從班級里面出來要到辦公室去。”我趕緊打馬虎眼。這么多年過去了，老師果然還是老師啊。在面前怎么樣還是會心虛的。

　　“有什么事？你快去忙吧！”

　　“啊...沒事。我...”我想了想，這么一時半會兒的也編不出來什么事，開會和批改作業都是有數的，拿不來當借口。“我忘了嘿嘿...不過，老師你是要去哪？回辦公室？”我順手接過老師手上的一摞作業，“怎么不讓課代表抱過去呢。”

　　“沒事兒，孩子也累，我也就順手拿回辦公室了。”老師朝我笑笑，隨我把作業幫忙拿了去，“咱們這樣，又想起來當年你幫我抱作業的情景了。當時你和重樓都是學習委員。”

　　“啊，對啊。”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一沉。不過馬上恢復了歡快的語氣，“我是正的他是副的呢。”

　　“哈哈，你記得很清楚啊。最近和他還有聯系嗎？我聽說他在做生意開店？”老師笑呵呵的看著我。

　　“嗯，最近微信朋友圈上介紹挺有名的什么幾大有名的甜點店就是他，和他女朋友開的。”我也笑了，“里面抹茶蛋糕最出名了。”

　　“我可是一直以為他會去做學術呢，沒想到大學畢業自己開店了，也很厲害啊。”老師十分開心，“你也做了老師。你們這一屆啊，當時帶你們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會很厲害。”

　　“老師你總是這么夸我們，哈哈，不過，這家伙去法國上大學倒是學到了怎么做甜點，也是很厲害啊。不愧是重樓！”我齜著牙幫老師把一摞作業放到辦公桌上，“那李老師，你辛苦！我先回去啦。”

　　“還是你比較辛苦啊，快去忙吧，好孩子。”老師滿臉笑意朝我揮了揮手，我這才從初中辦公室出來。關上門，我站在門外墻上靠著墻。只有從單薄的衣服后背透來的寒意才能緩解我已經跳亂了的心臟。

　　不知道怎么回的辦公室，我推了推眼鏡，和辦公室同事打了個招呼，就坐下自己桌子上拿過教案。練習了很久，現在終于學會用眼鏡來掩飾自己的情緒了。回頭應該買一個那種到陽光下就自動變黑的鏡片，這樣子到室內還能黑乎乎一會兒呢，別人更看不到我的眼睛了。我不近視，近視好像不存在于我的家庭血統里。但是，我很佩服不動聲色的大人，所以在工作的第二年，我就買了平視鏡片。別人問起來的時候就說最近近視了，但其實，我只是想學會不動聲色遇事冷靜的能力而已。至少，鏡片可以幫我阻擋一次別人的注視吧，我這么安慰自己。

　　眼睛盯著從鏡片里面折射出來的文字，教案倒是沒看進去什么字，耳聽到身邊同事好像在八卦誰誰的家長，又懶得去細聽，只腦子不知在想什么就發呆。凄涼別后，凄涼別后。別后。我去掉眼鏡，捏捏被壓得不輕的鼻梁，眼鏡被我隨意丟在攤在桌子上的教案上，“別后”這兩個字仿佛被放大了很多倍。我正盯著發呆，突然聽到一聲不大不小的，“報告。”

　　“請進。”我伸懶腰到一半的爪子停在了半空中，“啊，楚亦同學。”

　　“...”我清楚地在他白皙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忍俊不禁的表情，趕緊把胳膊和手收了回來，認真的坐好。“不好意思，我以為是別的班的學生。”

　　“夏老師，還是不戴眼鏡吧。”楚亦站著低頭看著我，“夏老師的眼睛很好看啊。”

　　“夏川的眼睛很好看啊。”這句話漸漸和一個人重合，心頭沒來由的一酸，我慌張的抓著桌面上的眼鏡就往臉上帶。

　　“開什么玩笑！不戴眼鏡我怎么能看清楚啊。”我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你來有什么事嗎？”

　　他沒答話，仔細看了看我，一副觀察小動物的樣子，看到我被看到不耐煩了才不急不慢的說，“我是來道歉的。夏老師，今天上課抱歉了，不過我真的沒有冒犯您的意思。”

　　“啊？哦...那個，沒事啊。”...沒事就怪了，你這個罪魁禍首。我心里恨得牙癢癢，但是礙于是學生又不好發作。原來明星都是那么痛苦的，我這么被八卦了幾分鐘就已經感覺渾身不自在了，明星可是時時刻刻被八卦的呢。我正在胡思亂想，看到他從身后拿出來了一個小袋子，Logo明顯的刺眼：“月下重樓”。看我盯著袋子發愣，他解釋道，“我中午定外賣順便翻到了這家店，就點了一個拿來賠禮道歉。你喜歡這個吧？”

　　“啊...其實不用的...”我言不由衷的拒絕了一下，伸手打開了包裝的瞬間愣住了，“抹茶蛋糕...？”

　　“上次和朋友一起去的時候看到老師了，怕你尷尬就沒打招呼。后來經過那里也經常看到老師在吃抹茶蛋糕。”楚亦順手把袋子里的勺子遞給我，“老師和月下重樓的老板很熟嗎？”

　　“嗯，我們是初中老同學了，同桌過很久。”我接過勺子盯著被抹茶粉覆蓋的蛋糕，心里說不出的滋味，“謝謝你，這個我就收下了。但是，以后不要這么賄賂老師了。”我勉強的開了個并不好玩的玩笑，笑了笑站起來，“午休時間要過了，快點回教室去吧。下午2：15你們不是物理老師要加課嗎？”

　　楚亦看著我一臉送客的表情，也就沒有多說話。答應了一聲就走了。

　　看著他走出辦公室，關上了門，我才癱坐在椅子上，心里說不出來的堵。看了一下辦公室別的老師都去吃飯或者午休了，我拿起叉子挖了一大勺蛋糕，送進嘴里。然后拿過放在一邊的剛接的水猛灌了一口，“好吃...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