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健生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我回不去了。我是后來的忽然一天想起來的,原來健生這樣了得,我以前一直沒覺得。
我和健生一起長大,健生總是很護我,我不想說我待他像哥哥那樣或者他待我像妹妹那樣,這樣說太濫俗,反正我們就是很好唄,好得誰也沒有辦法想象的地步。
聽大人說,小時候是問過健生的:“健生,你大了,劉醇給你做老婆,好不好?”
健生說:“好。”
大了以后健生說他不記得他有說過了,我也不記得了,大人們大抵也不是真有那意思,鄉下已經開始婚姻自由了,也流行讀完了書再談婚事,至少小時候不會很較真的想吧。
說起這些的時候,我才18歲。
媽嘮叨過:“誰誰的妹,18歲,都嫁了。”她在眼紅人家呢。
我不眼紅,我那年高考,我想上大學。也不是說我就多喜歡讀書,正好相反我不喜歡,可是我不讀書我干什么去呢?
媽說:“村里誰誰的制衣廠,你去就得。”
我反問她:“我去干什么?剪線頭么?”
媽嘮叨得更厲害:“18歲都不會車衣煮飯,白讀書!”
我想反駁,我讀書又不學這個,可是想了想忍住了,媽只念到了小學五年級,他們讀書那時就是上山掄鋤頭下地插秧,這在鄉下老一輩的女人里,應該還是很不錯的教育了,她怎么知道我讀書學什么呢——雖然我也一直沒弄明白這一點。
無論如何我是越發想上大學了,因為我不想在鄉下車衣煮飯。上大學后可以干什么,那是以后的事情。
那時我還不懂什么是純粹,現在懂了。我那時其實就很純粹,比后來純粹。
“錢呢?”健生問我。
我說過,健生總是很護我,從小到大都這樣,我覺得他很笨,總是聽我話,似乎在他自己的觀念里沒有對錯,他總是在為我打算。
當然不是所有鄉下男人都這樣,事實上絕大多數鄉下男人不這樣,大多數年輕的鄉下男人流連桌球室夜店逛街把妹,在乎緊身T恤夠不夠潮,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因此我覺得健生的純樸是難得的。
我踩著青黑色的屋脊走來走去。我習慣這樣思考。
我腳下的人字形屋頂,在鄉下,已經越來越少了。
鄉下有了錢的人現在熱衷于建兩到五層不等的小洋樓,這不用很多錢,幾十萬對開廠房的老板們來說很容易;氣派少一點的,也有人喜歡在市區里買十多二十來萬的商品房,這是很后來的事了;但對像我家的,一輩子能把舊房翻新就很不錯。
多年前我羨慕老板們的小洋樓,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在廣州一間不屬于我的不足十平方且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敲打方塊字的時候,我終于明白其實鄉下的老屋很不錯。
它有很舊很舊雨天會漏水的人字形屋頂,這在鄉下已經不多,是值得記念的。(注:我是寫“記念”,非錯字)
18歲及以前,我睡在鄉下緊貼著廚房的通堂搭的一座小閣樓上,推開搖搖曳曳的木頭窗板就是廚房青黑色的人字形屋頂,我很容易就可以爬出去,沿著屋脊走到另一個青黑色的人字形屋頂,敲另一扇搖搖曳曳的木頭窗板,健生就出來了。
我說:“老師說,可以申請貸款的。”
“哪里申請啊?”
“銀行吧。”
健生沉默。好一會他才說:“這貸了,還得還吧?”
我覺得他問得很多余,我抱著膝看天,說:“還就還唄,我讀完大學出來,找到好工作,還怕還不起么?”
“怎么說,借錢,我覺得不好。”健生看著他自己虛虛地交叉在一起的十指,他掂量著說:“錢的事情,你別忙吧……”
“我不忙就有錢了嗎?他們不叫我讀,我也不想叫他們去借,我自己去!”我沒有很好的語氣,那些天,我整天整天地想著這件事,我自己找解決的辦法,沒有可以商量的人,自然不可能給健生很好的語氣。
健生,我也只是告訴他而已,不是商量。
健生他不慍不火,他從不生我的氣,他還像剛才那樣說話:“我沒說讓你不去找錢,我是說,下個月開始我就做工了,我多少可以存點,我借給你,你就不用找外面借太多。我借,總比銀行借好。”
健生說他做工的事情,他爸在他上高三以后就開始幫他忙活,讓他考過畢業試就去一個什么舅還是什么叔廠里出貨,說好給他800一個月,做得好再升,這是很不錯的待遇了。
那陣子健生也偷偷問過我,說廠子里也要會計的,他可以讓他爸再幫我說說,我拒絕了,就算不是剪線頭,我也不想進廠。
正因為我那時拒絕了,現在我也不想要他的錢,我本來可以和他拿一樣的工資,我自己不要,這時候再要他幫我,怎么道理上自己說不服自己。
但我心里好受多了,我說:“這事再說吧,上大學不是小數目,我先去借,到時你有了,再借我拿去還,也一樣。”
這時健生有點悲戚了,他說:“你走了,我覺得你就不再回來了。”
我說:“怎么會呢。”
其實我怎么不知道健生喜歡我,可是他和我想的是不一樣的,從小到大我總是這樣覺得的。
我和健生都是從來不知道自己將來應該做什么的,我問過他,他也問過我,我們都是一片茫然。
只是健生,如果讓他進廠里,他也是沒所謂愿意不愿意的,他說大家都一樣,做工,做好了,就結婚,誰會想那么遠啊。
盡管他這么說,但我知道健生這已經是想得很遠很遠了,總比鄉下和我們一樣大的人從來都不想要好。
那些人,好像都不在乎將來,至少我沒聽同齡的誰說過。
家里會給他們安排好一切,誰家都會有那么幾個富親戚,而富親戚都愿意聘叔伯的兒女來忙活生意,特別越是碰著錢的活兒,不是親戚可放不下心。
其實健生和他們沒有很大的區別,但我還是愿意和他說說話,怎么著,無論他同不同意我,他總是護著我,我喜歡這樣,我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