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健生要娶的女人,據說,很標致。我出門的時候,聽見坐在門前榕樹下納涼的人這樣說個沒完沒了;曹麗梅也這樣說。曹麗梅嫁的男人和健生娶的女人在同一條村子里。
“往那邊去,過了面店第三間就是了……”她虛著手比劃著,前傾的身體明顯發福了,T恤牛仔褲像裹著一只粽子,頭是現在流行的細卷發,還做了棕色,覆著兩條稍稍下垂的眉。
她又說:“你晚點自己去望望也可以,我就不去了,我行不開啊。”
我笑說我去干什么,我又不認識她。
“去望望有什么,伊嫁過去你就認識了,又住隔壁的?!?p> 我說:“不去了,以后見到就認識了,特意跑去看還不怕人笑。你家那太婆怎樣?”
“九十幾了,你說怎樣?我嫁過來時就八十八,本來那時望著伊也不大好的了,叫我們遲些再搞,伊聽說曾孫要娶老婆了,又能下床了。這樣拖啊拖啊的,年年都有幾天起不來。
不過這一陣是好久了,前幾個月就開始鬧,喊這里痛那里痛的,叫醫生來望,打個針開個藥,望一次上百塊。下床又沒力,憋不住拉了好幾次。
之前是我家婆望著伊的,沒幾天就半夜里叫,搞得人一整晚都不用睡陪著伊坐,我家婆熬不過來,我家公就叫我先別做工了,翻來幫忙望下……人老了沒伊辦法啊……”
曹麗梅豎起一根食指指尖向內,我把她的手指掰下來說:“你說那么大聲,她聽見了不好吧?!?p> 她反而說得更響了:“伊能聽見呢?眼又瞎耳又聾了?!?p> “我去看看她。”
我說著,跟曹麗梅走進房間,一股萬金油的氣味還沒進門就已聞到,門是敞著的,旁邊放一把上了蓋的便椅,坐上面輕輕一推就可以把門虛掩上。
進門靠左,茶幾盛著的電視機開著,一個武生在熒屏上轉著圈圈,對著電視機是老人的床,床前一張小小的折疊四方桌,上面用仿藤塑制的籃子裝滿獨立包裝的蛋糕和餅干,并斜插著一把剪刀,紙包牛奶也有幾盒。
老人斜靠在床上,身子縮得很小,像水上人家曬干了的蝦;頭朝著電視,但顯然眼睛并不看著。
我叫了她一聲,她沒有聽見。曹麗梅湊近她的耳朵吼道:“太婆,我有個朋友來望你了!伊叫阿醇啊,你記得不?以前也來望過你的!”
老人朝我翻了翻混濁的眼珠,一雙眼睛像是已沒了眼皮:“哦……哦,好啊,真有心咯!”
我放大聲量說:“太婆最近身體好不好???”
老人說:“還好乜?我就來死了……”
她掙扎著動了一下,曹麗梅便扶著她坐起來,拿枕頭塞住了肩背。
她曲起一只腿,手指著腳踝給我看,我留意到她的皮膚黯淡,像一塊邋遢的布;她的腳踝一處稍肥大,有敷藥留下的淡黃。
她說:“我腳腫好多日了,伊唔腫啊我就要死咯……我死咯你們就望唔到我啦,趁現在望我,下次就望唔到咯……”
曹麗梅聽見了臉上有慣性的尷尬,她朝我笑一笑,我點點頭回了一笑。沒話說,房間里有萬金油味和忽然出現的沉默。
好一會,我從提包里找出一張50元的鈔票塞老人掌心,打破了沉默說:“太婆,這給你買東西吃的!你愛吃什么,叫阿梅去買?。 ?p> 老人扯了扯兩邊臉頰的皮膚,發出幾聲呵呵:“哦,哦,多謝,多謝呢哦!”
我說著不用,正好聽見外面大門“吱呀”一聲敞開,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夾雜著小孩的哭聲硬生生地闖了進來:“你個死全家的!你進不進來?……不進是啊?好!你等下別喊我開門!”
緊跟著門“砰”一聲關上了,小孩的哭聲更遠卻更響了,而女人尖利的聲音沒有停止過:“你個絕子絕孫的……我望現在是你求我還是我求你!你和人斗?你斗得過嗎?這間屋有什么是你的?……我隔墻頭全扔了伊去!
再不是你撿了鋪蓋走人吧,以后別再翻來,就這樣關了你去!和人斗?好聲好氣叫你你不進來,現在好哇!個個都不望你!不得閑理你,我大把工夫要做!……”
老人朦朧的耳也聽見了這吵,問道:“阿……阿靜翻來是乜?搞乜哭呢?”
曹麗梅說:“是啊翻到家了,又要拿吃的咯,她還有哭什么的……”說著又轉向我解釋道:“我女兒幼兒園放學,我家婆接她回來了?!?p> 老人微撐起身子,頗有點忿忿的:“嗟!伊要吃就讓伊吃咯,唔去死你們,伊吃得窮你們!搞得伊哭吵了撒!”
曹麗梅說:“給了伊吃伊等下又不吃飯,又叫人氣的!”
外面的叫罵一點沒止的意思,叫阿靜的孩子聽得出來越來越賣力地放著嗓子,而大門也沒再敞開來;我聽得心緒不寧。
我說麗梅你不去看看?
“呃,你能管伊那么多的?伊天天哭天天叫。”曹麗梅這樣說著,但還是馬上向老人說了聲,站起身出去了。
我又坐了一下,覺得自己應該走了,便也出了前廳。
這時曹麗梅蹲在院子里,將阿靜一只小手抓在掌心,噼噼啪啪地拍打著,一面念念有詞:“還要不要,要不要?”小女孩一縮一縮肩膀,滿頭滿臉濕漉漉的。
而曹麗梅的家婆則念叨著活該,一手拿衛生紙一手拿酸奶走到她們身邊。
我打斷了她們說:“麗梅,我走了,你先忙吧!”
曹麗梅立即起來迎向我:“那么急干什么?沒事吃飯再走啊……”
我們推搪著來到門口,她壓低聲對我說:“真不好意思,今天都沒時間陪你行行,你也望到了,行不開的,你以后有空多來坐坐。”
她問了下我的去向問題,問我是不是定了以后都不回來做工了?
我笑說以后的事誰說得準!
“那你戶口遷出去了嗎?”
“沒遷,還在這,懶得搞?!?p> 她舒了口氣說:“不遷好啊,在村里每年再少都分個一千,如果以后再賣地的分得更多也說不定的,又有農保醫保。
我嫁過來時也不想遷的,伊們這村也是股份制,定了多少份就是多少份,死了的有得分,我們這些嫁進來的新出生的都是黑人……”
曹麗梅說的是農業股份制。鄉下幾乎都沒有田了,十多年前鎮里興起集體賣田發展經濟,村里所有稻田一夜間全填平了,在那些我后來了解到被稱為農民的生命的土地上豎起了一棟棟鄉下時興的制衣廠房.
1980年以后出生的我們那一代小腿上從沒沾過稻田的泥巴,而戶口本上我們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每年吃著賣田賣地的分紅。
很多年前曹麗梅還是初中的時候就對此發表過一番真知灼見,她說:“賣了田的錢分回來買米,也和種田差不多,但自己不用耕了,當然好多了。”
這番話當時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我甚至不敢相信是出自平素默默無聞的曹麗梅之口。
但現在我只是點了點頭,不知道該回說她什么,我就側頭看了看門內,阿靜已經不哭了,手捧酸奶含著吸管,我看她時她也好奇地看著我,一雙眼睛滾圓滾圓的,仿佛根本就沒有剛才的吵鬧。
天莫名其妙地響了一下雷,雨季正反復著,明明好的天忽然下雨也是可能的,我趁機道別了,聽見門在我身后合上,就撒開腿一路小跑起來,高跟鞋得得得的碎聲滾落村道上,像即將下來的雨那么頻密。
我邊跑邊奇怪曹麗梅的家婆,她罵阿靜“死全家的”,可不是她自己也在詛咒中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