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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的寂寞

故事二十八:在鄉下寫小說(9)

此間的寂寞 方菲雁 3206 2020-01-05 13:17:24

  七、

  曹麗梅的太婆死在一個看起來平安無事的夜晚。

  沒有人想到她會在那么個晚上死去,可是,在她死后,似乎也沒有人對此感到意外。

  按曹麗梅的說法,她這也算“好死”,鬧了好些年,死的時候不聲不響,只是睡了過去沒再醒過來。

  “你幫我跟健生講聲對不住啊,我不去吃伊那餐啦,紅白相沖啊……沒、沒,我們這也沒啥忙咯,人都那么老了,天又熱,快快打完齋就送去燒了……”

  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嗩吶和大鑼陰森森的樂音,漸漸把她的聲音掩蓋了。

  掛上電話,我心里涌起一個想法,不知道老人死的時候腳是不是已經消腫了?恐怕這輩子我也不得而知了。

  大概這時老人家里大廳的桌椅已被搬空了,門官、土地兩個用紅漆描在墻上的神位和取不下來的大型掛畫會用報紙遮掩起來。

  一張半人高的小神桌,鄉下叫“攔門”來著,在門側擺著的,陳設了香爐和燈盞的,也被請到了一旁,只剩祖先的神位敞開著預備接納這新死的人。

  空蕩蕩的大廳正中墊了塊床板,老人腳板朝門地平趟著,被鄉下尊稱為“老師”的殯務人掀起她那開始僵硬的脊背,把她身上的衣服剝下來,像掰一只冰鮮的老母雞一樣,然后換上精繡的錦緞壽衣。

  那壽衣價值不菲,一般人家總要幾百上千的,富貴的更不好說了。

  道場的老師們陸續攜了家伙到了,院子里筑起神壇。

  在我大到足以理解這一切以前,我對這些是充滿好奇的,那時我尤為喜歡掛在神壇上的一張繪了道觀、道士、老松、遠山等物事的圖畫,因為那像極了香港翡翠臺古裝電視劇的場景,而我那時的夢想,正是做一個鋤強扶弱行俠仗義的俠女。

  懂事以后,才知道了好笑:鄉下流行拜佛,可是人一死,他們又成了道教徒了。

  老師們著了道袍吹打念經,嗩吶梆子大鑼,是特有的哀樂。

  一眾家屬搬了矮板凳圍坐老人兩側,往火盤里燒著金銀和紙錢。

  他們戴了孝,的確良制成的腰帶和頭蓋,男的只束腰,女的還要戴頭蓋,已婚是白的頭蓋,未婚是藍的,曹麗梅自是戴了白蓋頭,束了腰帶。

  屋子里煙霧彌漫,熏得人雙目紅腫,滿臉骯臟,格外悲傷。

  親朋戚友或是附近的鄰里,絡繹不絕上門去點上三支香執在手里,拜三拜,插進老人腳前的一只香爐中,再到主人家臺前納或多或少的箔金,領一條毛巾一顆糖。

  他們相信拜祭剛死的人可以讓他們趨吉避兇。

  ……

  健生的新娘想必不會去上那趨吉避兇的三支香了,但我想,她小的時候說不定也是受過老人恩惠的麻糖和新年的紅包的。

  老人死后第二天是她出嫁的日子,迎接她的車隊經過老人家門,那里新年貼的春聯已在昨天撕去,他們準要往外燃幾串炮仗,以辟一辟邪。

  健生借了老板的小別克做新娘車,早上送到花店里布置,中午便送了回來,車頭鑲了一只盛裝的芭比娃娃,立在花球中央,嬌艷欲滴。

  其他借來的禮車一共是十二輛,趁著中午時分,我們幫忙貼了紅雙喜和彩花,等午后吉時一到,就放著炮仗一整列地駛出去了。

  這天我見到健生,他套了一身西裝革履,頭發抹了啫喱水,順著梳子的紋理一縷縷整齊地搭在頭頂上,手捧一束扎得精致小巧的玫瑰花球,像只瞎了眼的蒼蠅,忙過來忙過去,他從我眼前擦過去好幾次,我們沒說上一句完整的話。

  他出發的時候,我站在門前的一棵樹冠遮蔽了整條路的老榕樹下,在一堆雙手抱胸站著的、手指間夾著香煙蹲著的、交疊著兩腿坐著的年老的年輕的男的女的無所事事的人中間;

  他回來的時候,我在屋里,把身體合在太師椅里,看香港翡翠臺翻播的肥皂劇——鄉下家家戶戶都莫名其妙地熱愛翡翠臺,不約而同把它調為電視機里的1號頻道。

  我媽一直信奉香港的天氣預報才是準確的預測,每晚必看,但她從不因預報如何而安排生活,也從來記不得前一天晚上的預報情況。

  聽見報門的炮仗聲,我跟在媽身后走出門口,我們就敞著門站著,這位置比絕大多數圍觀的女人和小孩的要好,可以清晰地看到新娘的正面:

  她走在一把紅傘下,紅的禮服紅的唇,高跟鞋也是紅的,潔白的婚禮是電視里才看到的,拍婚紗照也可以,但鄉下人講究進門一定得穿一身的紅。

  我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是她的眉目我依舊留不下印象,紅的掩映過于燦爛,她反而像一個符號。

  我記起他們都說她很標致,那便是吧。健生手里的那束玫瑰已到了她的手里,而她現在握著花的手正挽在健生的臂彎里。

  他們走在隊伍最前面,進門的前一刻,健生朝我這個方向轉過了臉。我便沖他笑了一下,我以為他應該看見的,然后回以一笑,可是沒有,他頭馬上往另一邊扭去了,顯然沒有見到。

  送嫁的人陸陸續續跟著進去了,嫁妝都貼了雙喜,不出我意料里頭果然有電視機和影碟機,再就是洗衣機電冰箱消毒碗柜電飯褒摩托車等等。

  在鄉下,新娘的嫁妝足夠氣派,就可以為娘家和自己爭足面子。

  我媽喃喃自語著說:“望這新娘多靚……”

  她大抵還準備跟去隔壁打聽一下電視機和洗衣機的牌子,等著新娘換上紅褂子,然后觀看新婚夫婦挨個給長輩下跪倒茶,這要耗費掉剩余的足足大半個下午的時間,實在不能算是大有生趣的場面。

  我于是回到屋里,繼續翡翠臺未完的肥皂劇,廣告時段鎮電視臺插播著自制的新聞,他們沒有自己的頻道,或者說,有過一陣子,沒人看,于是仍在香港的翡翠臺和本港臺插播著。

  最滑稽的是新年的賀年廣告套餐,“×××元即可在香港翡翠臺與本港臺插播四十五次……”,然后“××冷氣,給你信心的保證”“吃海鮮,快來××啦!”等等,粗糙的畫面和音質在所有的廣告時段狂轟濫炸。

  而鄉下的人們對此反應是很奇怪的,他們總是罵“沒有本事開個臺就別學人家做”,可是聽說什么時候鎮電視臺要來村里拍拍女人們跳健身舞了,這又成了很架勢的值得傳頌的事情了。

  我關掉電視機,以一個很不舒服的姿勢斜靠著太師椅昏昏欲睡,明清樣式紅木家具在鄉下是傳統,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或新或舊的一兩套。

  臉貼著這硬梆梆而冰冷的木材,我夢見一個大白天,我爬出閣樓的窗口,翻過了鄰屋的陽臺,蹲在閉死了的門前,我對著門縫往里看,看見了一具蒼老的身體平躺在地上,再細心一看,那身體下似乎還墊了塊床板……

  我醒來的時候是傍晚了。媽招呼著洗澡,好到球場上吃喜酒:“早點去霸個位飲酒。”

  這是無光的夜,月黑風高。

  村口球場上打了大燈,平鋪了三、四十席,黑壓壓人聲鼎沸。包辦的酒家在球場邊張了爐,炒就一個送上一個,送菜的嬸子用托盤兩三盤兩三盤地舉著,小心地避開滿場追逐的孩子。

  我跟媽在靠末的一席坐著,同席都是鄰里,一屋請一個人,一般是屋里的男人,也有頂了名來的,大多都上了年紀,只我一個因了和健生是同學的關系而來,混在叔伯姑嬸中坐著顯得不倫不類。

  一個我們喚英婆的老女人問我:“阿,阿醇啊,你幾時嫁呢?”

  我媽插口說:“有人嫁才得呢!你介紹個好么?”

  英婆咂著嘴說:“你懵的,阿醇又高又靚,要我介紹咯?阿醇明朝帶個哥哥仔翻來你媽望望!”

  我盤算著隨口應對,忽聽得一陣騷亂,我知道是健生夫婦被親屬簇擁著一席席敬酒來了。

  我隨著同席起立,舉起水杯,我留意到健生老婆已一臉倦態,一整天沒完沒了的跪拜,對著一群素未謀面的長輩,又是這樣熱的天,妝化了又補,夠折騰的。

  杯口輕輕一碰,健生縮回手臂,在老婆耳邊說了句什么,接著把空著的一只手輕擱在她腰上,一伙人笨重地轉到另一席上去了。

  他好象看了我一眼,又好象沒有,誰知道呢,這樣的場合,新婚夫婦眼里都沒有他人,包括彼此。

  這天夜里十二點多,我趴在窗臺上,白天里看到的那些陽臺房角漆黑一片,在鄉下人們睡得早,但我想健生和新婚妻子應不至于睡得這樣早吧。

  我離開窗臺,在角落一只蓋著舊雨衣的紙箱里找到了一些空白的作業本,那是高中的時候留下來的。那會兒我惜紙如金,用紙筆寫小說的年代,任何可以寫字的紙都會被我收藏。

  很多年前我就習慣了用鍵盤敲方塊字,但這個晚上我忽然想寫點什么,用最原始的紙和筆,或者可以寫成為小說。

  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我在這閣樓里趴著寫小說,寫到“男人”和“女人”這兩個詞語都會覺得面紅耳赤。

  但如果現在,我寫到閣樓,寫到男人和女人,會寫到他們被悶得發燙的空氣包圍,被無可救贖的罪惡感包圍,彼此借助一些話語來掩飾內心的孱弱。

  【此處主動刪節,嗯,算了。】

  我額前的發一整片貼著皮膚,臉上很濕潤,眼鏡一直滑到了鼻翼。

  沒有人在愛情面前真正地強大,這句話沒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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