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死了，她原本深深厭惡著這個她和骯臟男人的血脈，可她死了，女子只剩下深深的憐惜與痛苦。

　　她又想逃了。

　　不，不一定回家，她只是想逃離這個讓她厭惡的地方。

　　因為已經生了一個孩子，所以村里的人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己人了。

　　她知道，這個村子里買來的媳婦雖然不多，但也有那么幾個，不過都認命了。

　　畢竟，女人嘛，身子都被占了，還能怎么辦呢？

　　可是她總會想起……想起那個改變她命運的上元節，想起那個她曾經魂牽夢繞，還有如今卻連想起都不敢的書生。

　　……

　　那天夜里，她差一點就成功了。發現她的是村口的婦人，婦人不是被買來的媳婦，卻是兩個村子家里換親換過來的。

　　婦人是最初，這個村子里唯一對女子好過的人，可是女子沒有想到，明明她只需要裝作視而不見，甚至不會有人知道她和自己逃跑產生過交際，可她還是吵醒了整個村子的人，來抓自己。

　　女子又一次被關進了漆黑的地下室，婦人來見她了。

　　她用一種極其天真又和善的語氣，告訴女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甚至不明白女子為什么要逃跑。

　　“女人嘛，總是要嫁人的，嫁給誰不是呢。”

　　“女娃娃生出來有什么用嗎，死了就死了，我家閨女要不是那口子高興留著，還多添了雙筷子呢。”

　　“我要是肚子爭氣點就好了，你也是，整天想那些沒用的干嘛，逃什么逃，還不如生個大胖小子來的好。”

　　讓女子越發厭惡的是，婦人是真心這么認為的。

　　……

　　這次被放出來之后，她沒有來得及逃，因為她又懷孕了。

　　她想過偷偷把這個孩子弄掉。你買我是為了生男孩，那我根本不生你的孩子，讓你活該！

　　可是她沒有辦法，弄不到藥，村夫又看的緊，尤其是每當她下定決心想要摔一跤弄掉這個孩子的時候……就會想起她死去的女兒。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隨著預產期的臨近，村子里鬧饑荒了。

　　人們的糧食越來越少，獵戶們出去打獵也帶不回多少東西，人們好像快熬不過那年的冬天了。

　　易子而食？

　　這真是個殘忍的詞，不過這個村莊的人并沒有這么喪心病狂……或許吧。

　　大荒山里的野狼們好像也獵不到多少食物了，他們在夜間闖入村子，叼走村人們賴以為生的家禽，讓他們的生活越發困難。

　　就在這樣饑荒的日子里，她生了，又一個女孩兒。

　　女孩是活不下去的，尤其是這個連大人都吃不飽的時候。

　　在村夫想要掐死這個女兒前，村里的老獵戶阻止了他。

　　在半夜的村莊里，哇哇大哭的小小嬰兒成了最好的誘餌，他們以此捕殺了好幾頭狼，而她的女兒……就這么殘忍的死了。

　　人們歡慶著，他們分食了狼肉，做成美味的肉羹，填飽了空虛的肚子。

　　他們把狼肉曬成了肉干，維持了那個艱難的冬季。

　　但是女子死了。她帶著詛咒和怨恨，點燃了村夫的家，將他和自己，生生的燒死在里面。

　　從此，她成了厲鬼，成了這座山上最可怕的山神娘娘。

　　她無法活著，她的存在，只是因為恨。

　　……

　　走馬燈漸漸轉完了一圈，女子的面容也越發猙獰，她的臉上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傷疤，是她死前被燒出的傷痕。

　　但她沒來得及做任何事。

　　“燒死是一種特別殘酷的死法，而這種死法，最易養出厲鬼。”林生微微嘆息，看著女子的魂魄不由自主的，被吸入了走馬燈之中，變成最初的畫卷，落入了林生手中。

　　原來，已然天明。天空中的陰云消散，這個陰森的小荒山也被金黃色的陽光染上了一層金暈。

　　獵戶迷迷糊糊的起身，他看見了女子的走馬燈，知道了她的過去，明白了她為何深恨這座村莊。但這并不妨礙他深恨這個女鬼。

　　在他眼里，就算是買來的媳婦又怎么樣了，她這個山神娘娘，害的他們村子，好苦好苦。

　　“多謝先生，多謝先生。”他連連朝著林生鞠躬，感動的熱淚盈眶，這個困擾他們村子多少年的詛咒終于解除了。

　　他們不必在骨肉分離，不必在困于這個小小村莊里。

　　林生沒有說話，他輕輕卷起畫卷，微微抬頭望著太陽。

　　年輕獵戶興致沖沖朝著村里跑去，林生不緊不慢的跟在他身后，卻一點也沒被他落下。

　　終于，年輕獵戶看到了他的村子，他興奮的沖了進去，卻猛然呆住。平凡卻熱鬧的村莊，此時只剩一片焦土，沒有半點人跡，就像荒廢了幾十年一般。

　　“先生，這，這是怎么回事？”他茫然回頭看向林生，卻發現林生的眼中帶著淡淡的憐憫。

　　他看到了一片黑暗，突然恐懼的瑟瑟發抖。

　　“好可怕，好可怕，不，不要啊。”他終于想起來了，他的身體也開始漸漸縮水，仿佛要退化成小時候的樣子。

　　幾十年前，女子的那場火，燒死了她，也養出了一個厲鬼。她把那些村人都關在了地下室里，然后一把火燒了整個村子。

　　所有人都化作了鬼，被女子困在了村子里。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死后受煎熬。

　　饑荒之痛，骨肉分離之痛，食子之痛。他們所做過的一切，都被女子重新強加于他們身上。

　　他們早已沒有了未來了。

　　成長，變老，只是個虛幻的假象，因為他們記不起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但其實，這不過是個鬼村罷了。

　　當女鬼消失，維持整個幻境的怨氣消失，這些人自然在陽光下魂飛魄散，整個村莊也就此消失了。

　　“我……”年輕獵戶看著自己，他的身影漸漸消散。

　　“我要死了嗎？”

　　這是真正的死，是魂飛魄散的死亡。

　　“不，你還有機會。”林生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當年你出生時正值饑荒，但機緣巧合之下不曾吃過狼肉，況且昨夜我又以杯酒換了你的狼肉，你不曾真的犯過什么錯，所以，你還有機會。”

　　婦女買賣，雖然女鬼有怨，但這是人世間的事。殺死親女，那是殺人，是陰司之事。這兩者都與天道無關。然而食人之事，天道不容，哪怕換了多少說辭，不管是知或不知，終究要受到懲罰。

　　因為那是人之本。

　　年輕獵戶茫然的消失在空氣中，但林生能看到，他的靈光被勾入了地下。

　　他望著破敗的小村莊，久久無法言語。

　　一碗肉羹，換的全村魂飛魄散，值得嗎，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