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倉促逃離，劉敢成拖著十分不情愿邁著小方步的牛大哥好不容易轉過一個彎才松了一口氣。轉過來開始懊惱起自己的糟糕表現來——平時在村里遇見李幸之，他還敢笑一下算是打招呼，可剛才山路上兩人狹路相逢，他好像覺得李幸之更漂亮了，身上那股氣勢……反正他是慫的一筆，含糊地打了個招呼就落荒而逃了。

　　現在想來還是有點奇怪的，這一大早上的，大人都不會上山干活，李幸之已經打滿一大簍豬草了，豈不是天沒亮就上山了？不過想想她家那亂糟糟地情況，和她光鮮亮麗的外表完全是兩個極端，年輕的男孩子嘆了一口氣。說紅顏薄命有些極端，但是那樣的美人，攤上那對父母，也的確是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他還不懂命運、時運這些玄妙的東西，但是任誰說起李幸之來，都免不了跟他一樣嘆一聲“可憐這么優秀的女孩子……”

　　被男孩子念在心里的李幸之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還以為是身上被露水打濕了有點著涼。初秋的早上本來就透著絲絲涼意，何況她現在衣裳潮濕，身心俱疲。但即使是這樣她也不想馬上回家換衣服，而是把竹簍往帶上重重地一摜，一屁股坐下來揉著腦袋大喊了一聲，“啊……”他祖母的！什么形象，什么做派，什么淑女，統統滾一邊去，她現在只想罵老天有木有！

　　也幸好剛才遇見一個傻小子，她已經確認了現在所處的時間段以及位置被再次確認了。哪怕出去打工以后一年或者幾年才回來一次老家，一起長大的幾個人她總是不會忘記的——后來的劉敢成娶了她的小學同學，兩口子出門打工賺了一點本錢回家開了一個養豬場。臟了點累了點，可是收入卻比她們這些在外打工的人穩定多了。他們兩口子一個是同村，一個是同學，也算是李幸之比較熟悉的了。所以哪怕他現在一臉青澀滿臉痘，跟后來那個大腹便便的“豬老板”相差甚遠，李幸之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今年……也就是現在，李幸之中專剛畢業。但是家里出了事，欠了一大筆錢，中專不包分配，她甚至畢業證都沒有拿到，推薦工作都沒有機會。她爸躲了出去杳無音信，她媽成天哭哭啼啼尋死覓活。哪怕她平時自視甚高也好，在同齡人中間才貌姣姣也好，此時也不得不把家里這攤爛攤子挑了起來。這不，天還沒亮就出門打豬草這種事情，也就這個時間段她干過。

　　這段時間不長，家里的地早就荒了，差點被餓死的一頭豬讓李幸之續了命過來，也急匆匆被賣掉了。家里毫無收入，要債的大半夜來敲門，她們孤兒寡母嚇得一夜一夜地不敢睡。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只好匆匆收拾了幾件衣服，在還剩兩個月就要過年，別人都在往家趕的時候惶惶地踏上了打工的旅程。

　　今年是千禧年，這個特殊的時間李幸之永遠也不會忘記。上半年的時候，她還是學習的風云人物，無憂無慮地和同學們談論實習，千禧蟲，港臺明星……僅僅過了幾個月，她就從云端跌到谷底。這時“打工”已經開始流行起來了。當時她在學校里的時候也憧憬著走出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想象著像電視上那種白領，穿著漂亮的制服坐在辦公室里打著電腦……

　　現實無比殘酷。這個時候但凡在家里有門路的，是不會想著出門打工的。要么是讀書不成，早早地出門找事做，要么是學一門手藝，跟著村里的前輩一起出門闖蕩。總之是老鄉帶老鄉，親戚帶同鄉，出門在外干的都是苦活累活，電視上對他們有一個閃亮的名字：農民工。對于李幸之這樣的女孩子也有一個獨享的，十分流行的稱號：打工妹。

　　現在想來，這絕對不是美稱。甚至很快在被城里人嘴里提起的時候，都會隱隱帶著一絲歧視以及優越感。當然伴隨著時代的發展，農村的年輕人，漸漸全部走出去了，甚至年富力強的中年人，家里條件不好的老年人，也都離開了世世代代居住的小鄉村，走了出去。有的走了很遠很遠，甚至在外落戶安家，再也不在回來。當然大多數還是當起了候鳥，每年春運的時候趕一趟熱鬧，為破記錄的遷徙人數添磚加瓦。都已經是最習以為常的事情了。

　　但是千禧年的時候，至少在李幸之的家鄉，出門打工還是少部分人。最早的那一批農民工，外來妹，要么是家里有親戚跟著帶出去，要么是實在家里混不下去了，出門搏一搏。不管怎么樣的，到了年底都已經陸陸續續往老家趕了。李幸之和別人都不一樣，她沒有熟人，也沒有親戚介紹，更加沒有出門打工的勇氣與決心。只不過是在家里呆不下去了，就這樣兩樣一抹黑地走上了打工之路。

　　這樣毫無計劃，無頭蒼蠅似的開始，似乎已經預示了她那坎坷的一路。所以當她咬著牙，埋著頭，不知道灑下多少汗水，夜里偷偷留過多少淚。因為沒有安定的環境，沒有勇氣接受男人的追求而錯過多少對的人，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得從流水線的操作工，餐廳里的服務員，商場里的導購，房地產的銷售等等一路打拼，最后終于憑著中專學歷登上現任公司的部門經理職位時，她是多么的感慨萬千。因此難得放縱一下，叫上幾個閨蜜一起把酒言歡，K歌到半夜回去的時候，卻因為喝多了一頭跌進景觀河里……

　　等她醒過來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身上的衣服，所處的位置提醒她，現在是在老家村后的山上。但是誰能告訴她為什么時隔二十年，她為什么又回到山上打豬草了？那個秋天簡直就是她的噩夢，時隔多年都還會在夢中被驚醒，以為她還天不亮就戰戰兢兢地上山打豬草。因為家里沒人照料，唯一的一頭豬仔餓得嗷嗷叫，吵得她們一夜沒睡不說，半夜還被隔壁家抵著院墻大罵了一頓。雖然人家罵的是爸媽，但是那個時候她臉皮薄，也賭著一口氣，天沒亮就拎著簍子上山打豬草。

　　都是嬌生慣養的小姑娘，以前哪怕上山也是跟著阿姨嬸嬸們采蘑菇，玩兒似的打個豬草。誰還會天沒亮就跑到山上來？怕遇見村里人問起家里的事，她特地繞到后山去打豬草。誰知道早上天色昏暗，山上也幽靜露重，偶爾早起的小動物弄出的動靜讓孤身一人的她嚇得魂飛魄散。慌張之間腳下一空，連人帶簍子掉進一個山坎下面，摔得七葷八素的。

　　當年……啊不對，現在可不就是那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