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黎去了魘州，遇見了一個又老又丑又臟的女人，她看起來像個老太太，她叫蒼夏。

　　拉黎遇見了她三次。

　　第一次，看到她和幾個孩子在爭饅頭，拉黎覺得孩子更可憐，于是把饅頭給了孩子，單獨(dú)給蒼夏買了兩個饅頭。而他們爭的那兩個饅頭是有毒的，最后孩子被毒死了，拉黎責(zé)問蒼夏為什么不跟他講明。蒼夏說：“我為什么要說，我能禁得住這毒，卻禁不住這饑餓。他們既禁不住毒又禁不住饑餓，所以為什么還要活在這世上。”

　　第二次，青樓下，一對男女橫尸街頭。世人皆傳頌這對殉情的苦命鴛鴦。拉黎卻看出那二人死因蹊蹺。拉黎跟著人群中的蒼夏而去。在潮濕凄冷的地洞里，拉黎又責(zé)問她，為什么要?dú)⒘四悄凶印Ｉn夏道，“我若有緣由，也何必要告訴你。”拉黎打算替天行道，蒼夏并沒躲閃。蒼夏受了傷，她那只奇怪的貓要抓拉黎結(jié)果被蒼夏制止。

　　“我不還手，不過是因?yàn)槟闾嫖屹I過兩個饅頭，我從不受人恩惠，你的恩惠，我也已經(jīng)還給了你，如果你再找我麻煩，我的尖耳定會讓你灰飛煙滅。”拉黎不愿乘人之危，也只得暫時離開。

　　此時，一個神情凄冷的女子正往那個幽暗的地洞走去。

　　“用你的命換他的命，值得么？”蒼夏道。

　　“值得，為什么不值呢。一條換了兩條，好像不太公平。但又好像很公平，因?yàn)椋业难人麄兊母蓛簦乙粭l命，比他們兩條都要高貴。”

　　“你的血以前是比他們干凈，現(xiàn)在就……”

　　女子聽了蒼夏的話，神色更加凄涼。

　　“可我若不拿走你一樣?xùn)|西，你會更擔(dān)心對不對？”蒼夏吩咐黑貓抓傷了女子的臉，然后打發(fā)她走了。

　　“你終究還是太善良了，毀了她的臉只不過是因?yàn)榕聞e人認(rèn)出來她，免生事端。”尖耳道。

　　“你錯了，我只是單純嫉妒那張臉。”

　　“可你特意讓我藏起了爪子里的毒，不就是為了留她一命么？你為什么不干脆殺了她，喝光她的血？反正她的這條命原本就是給你了的？”

　　“為什么，難道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活著不是最大的折磨么？”蒼夏道。

　　黑貓閃過狡黠的笑，心里卻也有些莫名的濕冷。

　　那男子跟女子青梅竹馬，因?yàn)樨毟F，女子淪為娼妓，但男子不離不棄，還說要替她贖身。女子把所有錢也都給了他。沒想到的是，男人卻暗中和另外一個青樓里的女子不干不凈。還想著拿著她的錢跟另外那個女人私奔。青樓女子來找蒼夏，讓她以命為代價，幫她殺了這對狗男女。

　　第三次，大白天，尖耳被大戶人家賀蘭家的獵人打傷了。蒼夏的傷還沒好，卻因?yàn)榧舛猾C人圍攻。拉黎想救她，卻沒料到那幾個獵人是獵王一族，法力強(qiáng)大而拉黎竟也不是那些人的對手。蒼夏苦笑，“你以為你是善良的仁慈的，其實(shí)并不是，你以為你能救世人，可你連自己都救不了。你可以嘲笑我的傷與疼，因?yàn)槲以俨粫o你這樣的機(jī)會。”

　　“你明明是個孩子，為何一切都要看得如此黑暗如此凜冽。”

　　“孩子？孩子有特權(quán)么？是可以不用忍饑挨餓？還是可以不用被人欺負(fù)？我怎么從來沒有因?yàn)樽约菏莻€孩子而慶幸呢？況且……你見過這么老的孩子么？”蒼夏一聲痛都不叫，即使被打得快死掉，也是咬著牙不求饒。

　　那戶人家的女兒賀蘭榮出來看熱鬧。正好拉黎被獵人困住。賀蘭榮一眼就看上了拉黎，說只要拉黎當(dāng)她的相公，她就放了蒼夏。

　　沒想到拉黎一口答應(yīng)。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覺得自己救一個是一個，雖然他并不知道蒼夏是不是個值得他救的人。

　　賀蘭榮說要立刻成親，拉黎算出自己還有一個月的命數(shù)，于是要求一個月后成親。賀蘭榮不同意，要?dú)⑸n夏來威脅拉黎。

　　蒼夏說，你最好殺了我，這輩子我不想再領(lǐng)眼前這個人的情。

　　拉黎略顯哭笑不得。“你也聽到了，她并不在乎生死，你現(xiàn)在若殺了他，那我立刻逃走，我雖然未必斗得過你的這幾個獵人，但若我真寧死不愿娶你，你也倒未必強(qiáng)迫得了我。”

　　女孩答應(yīng)了，于是把拉黎帶到了府里，命獵人看緊他。拉黎進(jìn)入府中之前看了一眼只剩半條命的蒼夏。他悲天憫人，而蒼夏的表情里依然只有冷漠和仇恨。

　　蒼夏掙扎了起來，在府前坐了很久很久，什么也不說，只是忽然真有了一種想死的感覺。拉黎傍晚的時候偷偷跑出來，遞給她一碗水。“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你那么關(guān)心我，是因?yàn)槟阌X得我很可憐對不對？”“可以這么說。”蒼夏眼里突然出現(xiàn)難以抑制的憤怒，她突然撲上去咬住了拉黎的手，但立刻就松開了。拉黎望著手上單薄而整齊的齒印，哭笑不得，“再怎么說我也算救了你一命，你還真是不夠禮貌。”

　　蒼夏不再看他。“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不勞費(fèi)心，尖耳會送我。”

　　月亮出來，此時的尖耳變成了一只碩大的怪物，只是前后爪都受了重傷。尖耳把蒼夏弄到了自己的背上，偌大的翅膀仿佛遮住了整個月亮。

　　蒼夏在黑暗里問了一句，“你真的會娶她？”

　　“你覺得我有其他的選擇么？”

　　“她配不上你！”

　　“我配不上，你配得上？你個丑八怪，我今天非殺了你！”話音未落，女孩的箭向蒼夏直直飛去，尖耳用翅膀擋下了箭，倉皇飛走。

　　賀蘭榮要繼續(xù)射殺，被拉黎攔了下來，“你攔我干什么？沒看見那只貓是個可怕的怪物么？我今天不殺了她，等她恢復(fù)過來我們可能會沒命的！”“你那幾個獵戶都那么厲害，怕什么，再說你既然答應(yīng)我不殺她，再怎么說也要遵守諾言。”

　　女孩癡迷地望著拉黎的臉“真不知道這世界上怎么還會有你這樣的人，她丑得我都看不下去第二眼，你卻能對她那么好。”拉黎笑，“我對誰都很好，或者……如果她長得像你這樣好看一點(diǎn)，我反而懶得多看她一眼。”

　　蒼夏的傷還沒有好，但三天之后她便開始在府前蹲守。日日如此，賀蘭榮出府都會帶上獵人保鏢。直到第十天，她單獨(dú)出門，蒼夏終于得手，像個野獸一般生生咬死了她。蒼夏抱著那丫頭就咬，那丫頭也刺了她幾刀，她傷的不輕卻一直未松口。賀蘭榮父親和獵人趕到的時候都驚呆了，拉黎也跟著過來，看到這一幕似乎也有些后悔。一群獵人把蒼夏圍住，拉黎也施展術(shù)法想救她，但她還是被獵人殺死。

　　賀蘭大人走到她的尸體面前想毀她鞭笞她的尸身，卻沒想到她突然復(fù)活了，把他也咬死了。獵人見狀才有些害怕，所以都逃走了。空蕩的大街上只剩拉黎和蒼夏，以及那兩具尸體。“你……看來并非鬼魂，這究竟怎么回事？”“尖耳有九條命，我求她給了我一條。現(xiàn)在我欠你的都已經(jīng)還清了。”“你本不欠我什么。我救你也只是舉手之勞。只是，你這樣殺了他們，確乎有些殘忍。”“殘忍？既然都是要死，死得慘烈一點(diǎn)又有什么。”“我知道。只是……”“怎么，你后悔了？”“后悔什么？”“后悔借我的手殺了她？”“你早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使她的獵人今天沒有出來保護(hù)她。已經(jīng)十天了，她的獵人一直寸步不離地保護(hù)著她。若不是你，我想也沒人能勸服她單獨(dú)出來。你是算準(zhǔn)了我今天可以對她下手么？”“當(dāng)然不是，靈渡一族可以修行各種幻術(shù)仙法，但卻不能知后事卜未來，占卜測算是我所無法修行的。我知道你一直要對付她，卻沒想到會是這么慘烈的結(jié)果。”

　　“所以其實(shí)你也并非你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善良。”“或許吧……”拉黎寬慰自己，我只是為了救府中賀蘭大人和賀蘭榮囚禁虐待的很多人而已，一命換那么多命，我做的終究是好事吧。

　　拉黎的生命已經(jīng)快走到盡頭。他突然問蒼夏，魘州有沒有特別安全的地方，他想在那里完成覆沒和新生。蒼夏不知道，但蒼夏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于是他們?nèi)チ唆|洲北面的荒城，去了半月澗。

　　半月澗是一個類似賭城當(dāng)鋪的地方。

　　蒼夏說如果你對來生有所求，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只要你用你的一樣?xùn)|西來交換。“你覺得我身上有值錢的東西么？”“你可以出賣你的術(shù)法，你的靈魂，或者……你的時光，你的容貌……”拉黎一怔，他似乎從來都沒在意過，自己其實(shí)有一張連方丈山的仙子們都覬覦的臉。不同于無邪的妖媚俊美，他的臉是一種英朗皎潔的美。幼年時在方丈山里，仙子們就曾因?yàn)闋幷撍蜔o邪誰更好看而爭得面紅耳赤。

　　蒼夏說“我以前從來不可能到這種地方來，哪怕只是靠近而已。”“為什么？”“因?yàn)槲覐膩聿辉敢馇穭e人，也不愿意別人欠我，所以我最討厭的就是交換，我討厭被動地接受任何給定的條件。”蒼夏把拉黎送到半月澗的澗口就離開了。拉黎什么也沒說，只是舉步走進(jìn)了澗中。澗中奇景瑰麗凄艷。

　　蒼夏并沒有離開，等到拉黎下去了之后她就回到澗口，不知道在等什么。黑貓說：“你現(xiàn)在越來越喜歡說謊了。其實(shí)你并不是不想來這種地方，雪狐被搶走的時候，你就來過這里，只是因?yàn)槟銢]有用來交換的東西，我才給了你一條命詛咒了玉菅。”“我都快忘了，你卻為什么還記得。”“若你真的忘了，現(xiàn)在又怎么會站在這里？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他變老了或者變丑了就會喜歡你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帶他來這兒，難道不是這個目的么？你喜歡他對不對？”“喜歡他？怎么可能？我這種人，怎么會有資格喜歡別人？”“你只是失去了被人喜歡的資格而已，并不是失去了喜歡別人的能力。蒼夏。”“我沒有喜歡他。”“是么？那你為什么讓我在饅頭里下毒，為什么選擇他在場的時候?qū)δ莻€男人下手，又為什么讓我大白天里去城里探聽他的消息？你明知道我白天的力量會比黑夜差很多，卻還是讓我冒險。要不是那樣，我也不會不小心被那惡人捉住了。”“對不起”蒼夏抱著她的貓，眼神里終于出現(xiàn)一絲敏感而脆弱的類似溫柔的東西。“你從他一腳踏入魘洲城門的時候就喜歡上他了對不對？”

　　蒼夏沒有說話，想著那一天她在魘洲城里找吃的，在一個骯臟黑暗的角落，她望著魘洲城門灑下來的太陽，然后就看到了披一身陽光走來的拉黎，那一人，恍如神跡。那張臉，仿佛就成為了她直到現(xiàn)在的一生中做過的最美的夢。而她只能那么看著他，像很多其他人一樣，他卻不可能看她一眼，她被淹沒在蕓蕓眾生中，連一絲憐憫的眼光都不曾得到。蒼夏沒有說話，良久沉默像內(nèi)心一道固執(zhí)不肯痊愈的傷口，全化作了對那個女人的深深嫉妒和恨意，所以才用渾身的靈力把那女孩咬得神魂俱滅，魂魄都不得安生，甚至還為了確保能殺了她，確保萬無一失而問尖耳借了一條命。

　　“你放心，只要有一天你能練成無望之咒的最高境界，能得到黑暗之手。你就一定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你錯了，我真的不想要任何東西。”

　　“那你為什么要站在這里等他？”

　　月光已落下，黑貓張開她那雙碩大的翅膀把蹲坐在半月澗口的蒼夏包裹了起來。這個魘洲城最丑陋最老邁的女孩，準(zhǔn)確地說已經(jīng)是女人，其實(shí)也有最孤獨(dú)最脆弱的一面。”“其實(shí)說起來你還只是個孩子。”“孩子……你見過這么老的孩子么”蒼夏將自己皺巴巴的衰老的手伸到黑貓面前，“我有時候也會糊涂，為什么算起來我才在這個世道上才存在了八年。八年，天知道，卻仿佛八十年。”

　　“你不該喜歡他的，你不該的。”尖耳想起了那天蒼夏第一眼看見拉黎的前一晚。尖耳和一個神秘人悄悄會面。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人對她說“我算過了，蒼夏明天會愛上第一個進(jìn)城的男人。唯一破解這段孽緣的辦法就是你去守在城門口，找到第一個出現(xiàn)的男人，然后在一天之內(nèi)找機(jī)會殺了他。”“為什么，以她如今修習(xí)的術(shù)法，她的力量之源該是來自仇恨。你放心，不管她喜歡上任何人，她都是會注定傷心和仇恨的，因?yàn)椴粫腥嗽敢夂退谝黄鸬摹！薄澳沐e了，無論如何，她是個不能有愛的人。一旦她對人有了感情，她也就有了弱點(diǎn)。一個有了弱點(diǎn)的人又怎么能修行到術(shù)法的最高境界。我要的是一個殺人工具，而不是一個人，你明白么？我要的，是能練成無望之咒乃至黑暗之手的人，你明白么？你可別忘了你的身份，她的身份，你們這些年來所受的苦，承受的詛咒，要報(bào)的仇，也不要因?yàn)樗悄愕呐畠憾奶鬯！?p>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會辦妥的。”

　　那天，尖耳不讓蒼夏離開地洞，但她很餓，所以趁她不注意還是出去了。尖耳只得偷偷跟去，尖耳偷偷在城外守著，然后跟著一個帶著幾個獵人的男人后面走了。黑貓雖然白天不能施展術(shù)法，但她的爪子還是有毒的，她伺機(jī)要?dú)⒘四莻€男人，但她并沒有得手，因?yàn)槟莻€男子原來是賀蘭家的女孩子假扮的。獵人法力高強(qiáng)，所以尖耳不僅沒有占到便宜，還受了傷。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那個時候拉黎已經(jīng)成為了蒼夏看到的第一個進(jìn)城的男人。

　　半月澗外，尖耳方才確定那個可能會讓蒼夏無法得到黑暗之手的人就是拉黎。所以她心里默默下了決心，一旦有機(jī)會，她就想辦法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