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邪姑娘,你再不出來就要發(fā)霉了。”門外響起了略顯稚氣的聲音,無邪本不想開門,但忽覺這聲音有些熟悉,她打開門,看見了一張平凡而年輕的臉。
“是你?那個小酒保。你怎么到這兒來的。”
“什么小酒保,我可是堂堂緣機城主的右護法,只是平常習慣了在酒館里混日子,順便看看來從外面來到云泥的,是些什么人而已。”“小酒保”也不客氣,自己在桌邊坐下就自斟自飲起來,“你不要好奇我今天為什么能來到這里,這里是云泥,我們的地盤,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也不要好奇我為什么會來找你,反正你放心,不是城主讓我來的。”
“那你今天突然到這兒來,到底是為了什么?”無邪道。
“我這個人嘛,除了幫主人打探打探消息,管理管理云泥城以外,其他其實也沒啥愛好,唯獨就是喜歡畫畫,比起右護法來說,我其實更喜歡云泥第一畫皮師這個稱呼。我來找你呢,其實就是想來畫你。”
“畫我?”無邪顯然是想了很多,卻唯獨沒有想到這個緣由。
“畫你啊,誰讓他們都說你是什么絕無僅有的第一美人兒,還說我肯定畫不出你的風采神韻來。算起來我也畫了不少人了,還沒有哪一個不像的。”
“那如果我不答應呢。”
“沒關(guān)系,我可以坐在這里等你,等到你答應給我畫了為止。”小酒保說著,把身體倚在椅子上,腳抬到椅背上,微微瞇起了眼睛,“忘了告訴你,我的名字叫墨雨。”
“無聊。”無邪一邊說著,一邊默默地走到門邊。
“別開門”,墨雨的眼睛瞇著,聲音幽幽傳來,“反正你被困在這里也不是一天兩天,無聊也是無聊,給我畫畫又沒什么損失。我也的確是好久都沒有畫過你這樣的人了呢。那天在酒樓里,你作為男人,我都想畫一畫你,現(xiàn)在你變成了女人,我就更不想錯過了。”
“那如果我答應你,你是不是可以帶我出去透透氣?不被外人認出來,不被任何人騷擾的那種?”
“我說了,這是云泥,我主人的地盤,你想要的自由,我都可以給你。你想出去透氣,太簡單不過了。你看我?guī)Я耸裁磥怼!蹦陮o邪的反應表現(xiàn)得很興奮,“我就說嘛,給我畫個畫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難事。”墨雨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幅畫來,“這是前幾天我在云泥街上畫的一個人,也是我覺得畫的最有趣的一個人,因為我從來沒有畫過這么奇怪的人,一個干瘦枯槁的,怎么說呢,蒼老的丑陋的女人,總之,你換上這副模樣,走在大街上啊,妖怪都懶得追你。”
墨雨說完,將這畫作往無邪身上一抖,眼前那個絕美的人兒突然就變成了那個蒼老的奇怪的丑陋的女人,那個突然出現(xiàn)在云泥的,外來的女人。
“我還有一個條件。”無邪道。
“什么條件?”
“你不能畫我現(xiàn)在的樣子,你不能畫……畫女人,你只能畫我之前的樣子。”無邪居然有些羞紅了臉,他對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無比反感,“畫我本來的樣子,屠城無邪。”
于是墨雨就把無邪偷偷帶離了房間,并大搖大擺地把他帶到了云泥城最隱蔽的地方,墨雨谷。墨雨伸出手在無邪身上比劃了幾下,無邪的身上就掉落出那副畫,畫中外來的女人蒼老干枯。眼里有深深的絕望,而無邪就恢復了絕色美人的樣子,和畫中人一美一丑對比鮮明。
墨雨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了一只筆和一卷畫軸,席地而坐,望著無邪的臉,開始在畫軸上刻畫起來。
“你怎么確定這地方絕對安全,不會有人來?”無邪問。
“我當然確定,因為這個谷是我發(fā)現(xiàn)的,連城主都找不到這里來。”墨雨一邊畫著,一邊腦子里卻想著另外一個人,一個他在夢里見過多少回,卻始終看不到臉的女人,那女人穿著白色的衣裳,身材纖細,那是他永遠無法畫出的人,因為他也不知道,這個扎根在記憶深處卻未曾與他人生有過半分交集的女人,到底是誰,到底在哪里,到底有怎樣的故事。
“你已經(jīng)畫了十幾天了,怎么還是這么個鬼樣子。”風景很好的墨雨谷里,無邪坐在草地上,望著墨雨紙上仍舊只是個輪廓的人干著急,“你畫成這樣,誰會相信你是畫皮師啊?”
“你當這是菜市買菜啊?不要功夫的?如果畫皮那么簡單,那是個人都能當畫皮師了。”墨雨嘟囔著。
“我的臉有那么難畫么?”無邪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躲過他眼皮帶我出來的,還是……”想了想腦子里那個戴著面具,永遠無法被看穿表情的人,無邪嘆了一口氣,“還是對于他來說,我原本就是可有可無……他竟然都不會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么……”
“他現(xiàn)在被另一個人纏住了,自然是沒什么功夫理你。”墨雨滿意地望著無邪詫異的表情,“怎么,不知道了吧?你以為我給你的這個畫皮是怎么來的?”墨雨說著,拿起了一旁那張畫,畫上是那個蒼老的,古怪的女人,那女人身上仿佛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望著無邪呆住的表情,墨雨略顯得意地繼續(xù)說著,“那日,我跟蹤你們那位面具公子,看到他在街上撞見了那個奇怪的女人,離得有些遠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我敢肯定他們是老相識。那女人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一種神秘的味道,雖然丑陋,甚至腐朽,但奇怪的是,她眼睛里仿佛有一種強烈的意念力,一種讓人同時燃燒起來希望和絕望的東西。這是我這么些年來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感覺,所以我很快就把她畫在了我的畫里。”
“你是說,烏恙現(xiàn)在和,那個老女人,在一起?”無邪顯然是對墨雨的描述產(chǎn)生了極大的懷疑,“他對……那個女人,感興趣?不可能,他又不是眼睛瞎了。”
墨雨笑了笑,“他眼睛應該是沒有瞎,但他說不定心瞎了呢?他要不是心瞎了,怎么會不知道我們無邪姑娘對他的意思呢?”
“你在胡說些什么啊?我一個男人,怎么可能對他有意思?”無邪瞪著一雙美目望著墨雨。
“你這些天來每天提到他八百次,天天烏恙烏恙的,雪汀這個名字你只提到過一次,而風先生也不過提過五六次,就是每天提烏恙提個幾百次,我要是覺得你對他沒意思,我才真是耳朵聾了。要說以前你作為男人,對他沒那個意思我是相信的,可你現(xiàn)在是個女人,就算是對他有意思,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真是瘋了,他這么丑一個人,哪里有我?guī)熜帧碧岬綆熜謨蓚€字的時候,無邪突然怔住了,因為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到這個稱呼,竟然有些許陌生的感覺。
“你師兄?你還有個師兄?你師兄很好看么?比你以前還好看么?”
“你太多嘴了,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要畫我了,我也不想給你畫了。”無邪說著,扭頭就走,只有他心里知道,他不能以一個女人的姿態(tài)繼續(xù)下去,因為他的師兄或許等不了他太久,他必須是一個強大的不可一世的男人,強大到可以摧毀這個世界,并且重新建立新的格局的男人,只有這樣,他才有資格和靈渡一族站在一起。
而此刻在云泥城的另一端,烏恙也的確是遇到了故人。
“你已經(jīng)跟了我?guī)兹樟耍愕降紫朐鯓樱俊睘蹴栠@個他一眼就認出的人,蒼老可憐的女人,這個跟了他已經(jīng)幾日的,乞丐一樣卑微的,眼睛里卻有著堅定的光的女人,他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女人,卻只是默默在心里叫出了她的名字,蒼夏。
“你是不是造夢師白家的人?”蒼夏終于開口,聲音蒼老嘶啞,“聽說你是非常偉大的造夢師,能制造強大的夢境,真實到不會有人懷疑的夢境。你能不能幫我造個夢?”
烏恙顯然對蒼夏的請求很是吃驚,“你……想要我造夢?”
“我曾經(jīng)去過半月澗,我相信你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有一個想找的,想見的人,可是,我沒有可以和半月澗的十九用來交換的東西。你也看得出來,我渾身上下,都沒有可以用來交換的東西。”蒼夏異常坦白,也異常平靜。
“你想做什么夢?你想見著誰?”
“你一定需要我說出來才能造夢么?”蒼夏問,“如果我不說我想的是誰,你可以給我一個由我心底生出的夢境么?”
“可以,你想要的可以有,而且你放心,造夢師一般也不愿意窺探別人的心事,我會給你足夠的自由。只是……”烏恙看著眼前的蒼夏,內(nèi)心深處生出一種憐惜的感情,就連他自己都無比驚訝,他會對眼前的這個女人生出這種情愫來。
“只是什么?”蒼夏眼睛里閃著跟她外形極其不符的孩子般熱烈的光,“只是要你造夢需要理由是不是?需要代價是不是?”
“我……我也不是這個意思”烏恙一時竟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只是’這兩個字,其實給蒼夏夢境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他也并非不愿意在此時此刻為她分神,或許只是給自己的多管閑事找一個理由?也或許是為了維護蒼夏的可憐的自尊?
“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事,你需要我去做的,任何時候,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的。”蒼夏道,“我還有一個朋友,她有九條命,她可以幫我,一樣也可以幫你,只要你需要的時候。”
“就只是為了在夢里見你相見的人?”烏恙突然好奇起來,“這個人,對你來說那么重要?”
蒼夏眼睛里的光突然暗了下來,她良久無言,烏恙也不再追問。
烏恙不再多言,徑直將蒼夏帶到了一個偏僻無人的角落,“夢境其實不過鏡中花水中月,虛幻而短暫,你確定你想要我造夢給你?你該知道造夢師的夢不同于一般的夢,因為夢境真實,所以難免會對入夢之人有所損傷,你真的不介意損傷自己的元氣?”
“我不怕?lián)p傷,我早已經(jīng)習慣了損傷,我本就一無所有,在夢里,多一眼都是值得的,我只怕短暫,我不怕深陷。”蒼夏說著,閉上了眼睛。
烏恙嘆了一口氣,伸出雙手交疊靠近蒼夏的額頭,輕引靈力,施了術(shù)法,只見蒼夏的眉心生出一絲透亮的光,一絲淡淡的藍色煙霧匯聚,最終凝結(jié)成一顆靈球。
蒼夏睜開了眼睛,怔怔地看著烏恙手中漂亮的靈球。
“這一顆靈球就是一個夢境,但這個夢境短暫,你入睡時直接把它放在枕邊,黑夜入夢,天亮即散。”
蒼夏看起來很是激動,小心翼翼地把靈球接過去,“謝謝你,造夢師,我叫蒼夏,蒼生涂炭的蒼,春夏秋冬的夏,你叫什么?”
“我叫烏恙,烏云密布的烏,安然無恙的恙。”
烏漾不知道蒼夏的夢境是怎樣的,或許是她變成了美女的樣子?或許是她擁有了正常的身世?但他很快知道,蒼夏對于夢境這回事,已經(jīng)上癮了。因為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蒼夏又找了他好幾次索要夢境。烏恙望著蒼夏樂在其中的樣子,不由擔憂道,“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會消耗太多靈氣的。”蒼夏道:“我本來也沒什么靈氣,少些就少些,也沒什么好可惜的。”
“但是,但是這樣你已經(jīng)欠我好幾樣事情了”烏恙口是心非道,“我不是怕你損傷自己,我是怕你欠我的太多還不起。”
“我一定會還你的,甚至,甚至我可以把命都給你。”
烏恙顯然是對蒼夏的話吃了一驚,他早知道她是個執(zhí)著的人,但不曾想她竟執(zhí)著至此。離云泥盛景紅傘之舞已經(jīng)只有幾天了,他必須好好想想對付那個棘手的緣機道長,對于蒼夏,也是不得不分心了。
“我不要你的命,你欠我的以后有機會再還,因為我現(xiàn)在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至少這幾天不要再要我造夢了。”烏恙道。蒼夏低下了頭,她雖然實際年紀不大,但她不傻,他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雖然很好說話,雖然不輕易拒絕別人,但一旦他開口拒絕,那便是認真到不可更改的決定了。蒼夏重新又抬起了頭,眼里依然有微弱的光,“好,我欠你的,我一定會還。你不希望我打擾,我便一定不會再打擾。”
又是花好月圓之夜,云泥盛景,紅傘之舞,傾國傾城。
“你們什么時候出手?如果你動作太慢一定會被緣機道人察覺的。”雪汀忍不住問站在屋頂上的幾個人,這次他們選擇的位置比酒樓還好,全城美景一覽無余。
烏恙只是靜靜看著舞魂紅傘,并不說話,無邪看著烏恙,便也不再多言。一舞將畢,烏恙和無邪都沒有什么反應。雪汀三番五次問詢卻無一人回話,風先生好幾次想開口,見烏恙和無邪二人皆無反應,便也強忍著。
一舞已畢,紅傘倏忽而逝。雪汀終于忍不住沖著無邪叫嚷,“我覺得你沒變成女人之前不是這樣的,你現(xiàn)在怎么這么沉得住氣了?你難道想一直做女人?你難道不想恢復你的男兒身?你難道不想要那幽冥書?你瘋了么?錯過這次又要再等一個月?我才不要再在這樣的地方浪費一個月?”
“你如果怕跟著我們浪費時間,那你大可以自己先走人。”無邪不緊不慢地對雪汀說,隨即轉(zhuǎn)頭問烏恙,“雖然我原本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留痕跡地和紅傘談判,但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辦法,就在剛剛,我突然意識到了你的方式。你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給我們所有人都造了一個夢?用這種方式也躲過了緣機道人的眼睛?剛剛那個紅傘之舞,是不是都是我們虛幻的夢境,真正的紅傘,是不是已經(jīng)被你用某種方式說服了?”
“你真是個聰明的人,這也是我喜歡你的一點。”烏恙說出“喜歡”二字的時候,感覺無邪的臉上有一絲異常的紅暈,但他趕緊丟掉了這個奇怪的念頭,“我和她聊得不多,我只答應了她一件事,幫她找到她要找的人。”
“你有什么把握你一定能找到她要找的人?看起來連緣機道人都沒有辦到的事,你有什么把握可以辦得到?而且,她是他的人,憑什么會相信你?”
“憑我給她看了她自己的夢境。我給了她一個夢境,并且進入了她的夢境,在她的夢里,我看到了他要找的那個人。我答應她,我會和她一樣記得那張臉,會不惜一切代價幫她找到他,不管他現(xiàn)在是人,是仙,是鬼,是靈,是妖。我告訴他,雖然緣機道人道行很高,但有時候,我能辦到的一些事情,他卻未必可以辦得到。”烏恙頓了一頓,“紅傘告訴我,按照慣例,明晚城主府里會給紅傘設(shè)宴,他會想辦法把我給她的藥給緣機道人喝下去。只要他昏睡過去,無邪你就趁機會拿走你要的東西。”
“我知道了。”無邪對烏恙的眼睛里充滿了贊賞的光,她轉(zhuǎn)頭看了雪汀一眼,“希望你的藥真的有效。”
次日晚,四人潛伏在了城主府外,府內(nèi)燈火通明,琴瑟聲音不絕于耳。到底是忌憚緣機道人的厲害,四人都不敢輕舉妄動,直到烏恙聽到了和紅傘約定好的樂聲,四人潛進約定好的房間時,緣機道人已在榻上熟睡。
“快,動手!”烏恙略顯興奮地輕喝。
無邪迅速上前,抓住了緣機道人的脖子,準備吸取果實,但緣機身上并沒有發(fā)出任何光亮,無邪一驚,道“不對,他不是緣機,陽盛之果不在他身上。”
雪汀望向一旁同樣錯愕的紅傘。“你出賣我們?”
“不……我沒有,我……”紅傘話音未落,兩個人從暗處走了出來,一個是墨雨,還有一個就是緣機城主。
墨雨伸手從熟睡的“城主”身上拂過,一幅畫卷掉落下來,“城主”露出了一張普通的臉,那副畫上分明就是眉目俊秀的緣機道人。墨雨道,“紅傘并沒有出賣你們。只是自從少主變成了女人,主人就知道你們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雖然你們并不是他的對手,但是他還是謹慎地替自己找了替身,防的就是有這么一天。少主并沒有跟我透漏任何消息,這段時間我為少主畫像不過是同時在監(jiān)督你們,自從少主不再讓我給他畫像開始,城主就開始使用替身,并且時刻提高警惕,暗中觀察,終于還是等到了你們。”
“想拿我的東西,還要看我答不答應。紅傘,你終究還是背叛了我啊,當初看在你可憐的份上,我才收了你,沒想到你竟然這么不知感激。”
“我當然知道感激,這么些年我也為你做了不少事。你曾經(jīng)答應我有一天會還我自由,可你一直都沒有做到。你也曾經(jīng)答應我?guī)臀艺业轿乙业娜耍赡氵€是一直都沒有做到。”
“所以你就幫著外人來對抗我?”緣機道人臉上雖有三分怒氣,但更多的竟是一種莫名的得意,“好在,你并不是特別聰明的人,因為我并不喜歡讓太聰明的人跟在我的身邊。今天我興奮得很,看來我要花點心思在云泥幫你們選墓地了,我數(shù)一下哦,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緣機道人話音未落,腰中那柄噬魂軟劍已經(jīng)給直直刺入紅傘的胸膛,無數(shù)微光從身為魂靈的紅傘胸口慢慢飄出,沒有人來得及發(fā)現(xiàn),也沒有人來得及出手。紅傘臉上露出一絲驚愕,但僅僅一瞬就換成了微微笑意,“我原以為我要的自由,竟然也這么容易。只是可惜,我終究無法再見到他。”
“主人,你說過不傷害紅傘的!”墨雨反應過來奔向了紅傘,只能扶住她的靈體,卻無法阻止她的靈氣消散。
“我是說過,但我反悔了。”緣機道人的臉上充滿了不屑的笑意,“我今天心情不錯,趁她還沒有完全消散之前,告訴你們一個故事吧。紅傘,原名紅霓,前世為云泥第一舞姬,身體輕盈,可做傘上舞。彼時云泥戰(zhàn)亂,時局不定,我云游來此,見此地仙靈會聚,便打算占地為主。紅霓所愛之人,本是一書生,卻因戰(zhàn)亂被迫從軍,書生從軍之日,紅霓起舞相送,沿書生前行之地做傘上舞,轟動了整個云泥。后紅霓之所愛死于沙場,紅霓撫尸而泣,自刎殉情。我收了她的魂靈,授她術(shù)法,讓她為我所用。”
“那日你保住了我的魂靈,答應我?guī)臀艺业剿矣浀盟哪槪瑓s記不得他的名字。”魂靈是沒有痛感的,但紅傘依然伏在墨雨的肩膀里微微發(fā)抖,聲音也是即將消散般的微弱。
“當然,我把你記憶抽了一部分,我讓你記得他的臉,因為如果你忘了他的臉,我就沒有理由讓你借紅傘之舞找他了。而讓你不記得他的名字,是因為我太懶了,不想再為他起一個名字。”
無邪和烏恙聽到緣機的話,瞬間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緣機看到兩人的表情,瞬間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們看,很好的一出戲吧?都有我的份的,有意思吧?”緣機看了看墨雨,臉上竟然露出一絲絲訕笑的惋惜,“本來念在你忠心的份上,還想留著你的,但殺了左護法,右護法也便不復存在了是么?”
“是”墨雨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雖和紅傘獨處機會不多,但畢竟共事這么多年,此時望著懷中即將消失的紅傘,不免一陣心疼。
“怎么了,心疼了?”緣機道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反正你也不會再是我的人了,那我就說點讓你更心疼的事吧。你知道紅傘所愛之人是誰么?他的名字,叫做墨雨啊。”
所有人瞬間怔住了,目光都集中在那個可怕的人身上,這個叫做緣機的看起來眉清目秀的人,不知道可以道貌岸然到什么地步。
墨雨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懷中的紅傘抖得更加厲害。“不……不……這不可能,他的臉不是這樣的。”紅傘的聲音已經(jīng)微弱到要化掉。
紅傘還想硬撐著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因為緣機揮了揮手,從墨雨的身上掉落一卷畫軸來,畫軸上是墨雨現(xiàn)在的臉,而抱著紅傘的人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幅文弱書生的樣子。紅傘望著墨雨,卻再也無法開口,她伸出已經(jīng)透明的雙手撫摸著墨雨的臉,所有言語已經(jīng)化成了眼下一行魂靈的清淚。她笑了,至少在她消失之前,她見到了她這幾百年來最想見到的人。她終究是死在他的懷里,就像他前世死在她的懷里。
此時的墨雨已經(jīng)像抽干了靈魂的驅(qū)殼,僵硬地揮動著手臂,想要抓住紅傘留下的微光,卻只能抓住令人窒息的空氣。
緣機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杰作,“你們倆都不太聰明,在一起這么多年都不知道彼此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不過這樣也才更有意思。你是真笨啊,我是你師父,畫皮這種術(shù)法都是我教你的,還總以為自己是什么云泥最厲害的畫皮師吧?第一畫皮師?自負得很啊,不自量力。而且,還有一件事你也不知道,當年戰(zhàn)場上殺你的,是我手上的人,誰讓那時候你和我是敵非友呢。”
“你簡直不是人。”無邪作為旁觀者都已幾乎忍無可忍。
“你怎么能這么說你的父親呢?我的女兒。”緣機仍是笑著,不可一世。
“你簡直不是人,我母親當年怎么會看上你的。居然還和你做了幾日的夫妻。后來你不知所蹤,原來是回你的云泥了。”
“這兒是我打下來的,我玩夠了自然要回來的。以我的道行實力,配你母親她也不算委屈。你那母親也不過是聽從王命,對我也沒什么感情的,否則如果她要找我,又怎會找不到呢。”
“說累了,讓我先一個個解決你們吧。”緣機話音剛落,噬魂軟劍向著烏恙飛去,烏恙閃身躲避,緣機的身形快到不可思議,雪汀和風先生也想上前幫忙,卻發(fā)現(xiàn)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眼見噬魂軟劍向著烏恙的喉嚨刺去,無邪來不及出手竟下意識地去擋,緣機看到無邪上前,殘留的一點點本能反應,他慢了那么一下,烏恙瞬間搶在無邪面前握住了軟劍。鮮血從烏恙握住劍刃的手上滴了下來,緣機手一用力,軟劍就順著烏恙的手往前滑直接刺入了烏恙的肩膀。
緣機劍一抽離,烏恙就血流如注,他吃痛跌坐了下去,無邪上前扶住他,竟然涌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心疼,這種奇怪的感覺,只有在聽到拉黎要被啖天處死的時候才曾經(jīng)有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為女體,無邪的情愫竟然有了些兒女情長,望著烏恙痛苦的樣子,她居然急得流出了眼淚,是的,女人的眼淚。
“喲喲喲,果然是小女生的樣子,居然真的喜歡上了男人,還是長得這么奇怪的男人,真的是天大的笑話,居然是我的血肉,真的是我的恥辱。”
“他是造夢師,傷了他的手,他拿什么造夢?”無邪握著烏漾的手,摸著他殷紅的血,突然想起了自己懷里的那個血瞳無常鳥的精元。那本來是該在他找到師兄拉黎之后,用以延續(xù)他的生命的東西,可她此時已別無他法,她不能眼睜睜看著烏恙死在緣機手上。所以,僅僅片刻的猶豫,她就把那殷紅的精元塞進了烏恙的嘴巴里。
所有人都被一陣炫目的光刺得眼睛生疼,當光線暗下來,無邪看到的烏恙已經(jīng)變得雙目血紅,而他臉上的“面具”已經(jīng)不復存在,那面具下面的,赫然就是靈渡拉黎的臉。無邪脫口而出,“師兄。怎么是你?”
烏恙,或者說拉黎,似乎是入了魔,眼睛紅得似要流出血來,他仿佛已經(jīng)認不出任何人,看著眼前的緣機,亮出了手上的噬魂錐。噬魂錐和噬魂劍,本都是開國長老們留下的上古神器,而靈渡拉黎在繼承了造夢師的靈力之后,又有了血瞳無常鳥的精元,與緣機上人這一戰(zhàn),注定會讓所有人都開了眼。
噬魂劍閃著藍光,而噬魂錐在血瞳的作用下閃著紅色的光,紅藍交匯間叫人頭昏目眩,靈力薄弱的無邪已經(jīng)和雪汀墨雨風先生一起被戰(zhàn)斗中四溢的靈氣逼到了角落。拉黎和緣機的身形早看不見,煙塵四起,整個大殿都被兩人的靈力沖擊得劇烈搖晃。直到整個大殿安靜下來,緣機的噬魂劍已節(jié)節(jié)斷裂在地,血瞳的拉黎將噬魂錐抵在緣機的咽喉,似乎是在用自己最后一絲祭師的清醒強迫自己不再向前刺去。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你要的東西我給你就是。”緣機道人也是怕死之徒,隨即自運靈力將陽盛之果逼出體外,交予拉黎。
“他好像已經(jīng)入了魔,殺了緣機道人之后,下面就會沖著我們來,必須阻止他。”雪汀雖然也被造夢師“面具”下的那張臉給驚艷到,但他血色的眼睛還是讓她清醒地意識到,他此刻是個無比可怖危險的魔鬼。
“師兄,我是無邪。”無邪上前,卻險些被失去本性的拉黎用噬魂錐刺中,無邪別無他法,只得想辦法拿出血瞳的精元。正一籌莫展之際,雪汀大喊,“笨啊,打不過他,用嘴吸啊!”無邪面對著越來越難以克制住體內(nèi)血瞳之力的拉黎不知如何是好,雪汀的話她也不知聽進了沒有。“你再猶豫他就會把我們都殺光的,你不下手,我就要幫你上了。”雪汀望著逼得越來越近的拉黎,望著優(yōu)柔寡斷的無邪,焦急萬分。
就在拉黎的噬魂錐就要向著幾個人飛來的危急時刻,無邪終于下定了決心用盡全身的力氣喚出了蛇尾,因為靈力微弱的緣故蛇尾顯得纖細而幾近透明,但蛇尾出現(xiàn)的一刻還是成功喚起了拉黎的一絲絲記憶,就在他怔住的那一瞬,無邪用蛇尾纏住了他的身體,在拉黎還沒來得及反抗的時候,“無邪”找準了機會對著他的嘴唇貼了上去。拉黎的血瞳在無邪的作用下閉了起來,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他依舊是那個面具下的造夢師烏恙,而蛇尾已消失的無邪左手拿著血瞳無常鳥的精元,右手拿著陽盛之果,還在回想剛剛那一個永生難忘的時刻。
而就在此時,一旁的緣機抓起了地上噬魂劍的碎片,已伺機逼近了烏恙,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一旁的墨雨同樣抓起了噬魂劍的碎片,并搶在他之前出了手。噬魂劍的碎片插入緣機身體的時候,墨雨的一滴眼淚終于流了下來,“紅霓,雖然我沒能保護你,但我終究給你報了仇。”
“你在想什么呢?果子都到手了,還不變回來?”烏恙知道自己剛剛?cè)肓四В仓绖倓偀o邪做了什么,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站在那里尷尬無措,而是讓無邪趕緊恢復男兒身。
“你……那么希望我變回男人么?”無邪望著自己手里的東西,想著剛剛發(fā)生的事,似乎一瞬間動搖起來,對于女人這個身份,她突然生出了在以前看來完全不可能存在的不舍。
“怎么你不會真的愛上他了吧?”雪汀大驚,“做女人做上癮了?連自己的身份都不要了?你不要建立新世界了?你不要幽冥書了?”
無邪似是沒有聽到雪汀的話,此時風先生居然也開口了,“人生得意須盡歡,最該憐取眼前人。”
無邪仍舊望著手里那顆陽盛之果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莫名期盼的眼神望著烏恙,現(xiàn)在她覺得,無論是烏恙這張可怕面具一樣的臉,還是面具下拉黎那張她認識了很久的臉,她都喜歡,無論是造夢師還是祭師的身份,她也都喜歡,那是他的師兄,也是這么些年里,無論是他還是“她”最重要的人。
“如果……”無邪望著無動于衷的烏恙,仍不死心,“如果我一直都是這幅樣子,如果我以后都是女人呢,你……”
無邪的話還沒有說完,拉黎已經(jīng)搶先一步幫她做了艱難的決定,因為他快步上前抓起了她的手,將她手里的陽盛之果給她吞了下去。
無邪身為女人的最后一抹笑意是在烏恙拉起了她的手的時候,她身為女人最后一滴眼淚是在烏恙將陽盛之果送到她嘴里的時候。無邪終究變回了男人,他恢復男體后說的第一句話,似乎還帶著身為女人的幽怨,“終究,你還是不夠心動。”但變成男人的無邪很快即笑了起來,“這樣也好,師兄,我們還是回到了原點。”
在云泥已耽擱太久,恢復常態(tài)的幾人抓緊時間上路。云泥已被遠遠甩在身后,雪汀突然問風先生,“你覺得,墨雨會是一個好城主么?”
風先生道,“他是不是一個好城主我不知道,但他是一個有情人我是知道的。下次我們來云泥的時候,說不定還能看到紅傘之舞呢,畢竟,他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畫皮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