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劉廷
江陽城位于江水、延江交匯處,城北就是貫穿整個西域一直朝東而去的江水。
江水起源何處人們不知道,只知道是從更西那些渺無人煙的極高山那邊奔騰而來,橫貫西域又穿越咸山進入東域,一直奔騰向海。
延江發源于朱提國,蜿蜒數百里于江陽城東匯入江水,在匯入江水前,延江彎了個之字形,江陽城就坐落在延江之字形中間。
江陽城三面環水,城西又有直插江水的龍山作為屏障,江陽城建城之后,歷經數次烽火,卻從無外敵破城過。如此易守難攻之地,自江陽國建國后,就成了國都之所在。
受地形限制,站在龍山朝東看,被城墻圍了一圈的江陽城看起來像是從龜殼里探出來,努力向前伸的腦袋,于是江陽城有了一個不可描述的,很不雅的別稱。
那種稱呼西域其他國家只能在背地里說,絕不能當著江陽國國人說,不然以江陽國的軍力,那是屬于自尋死路。
城市中心,一圈黑墻圍起的王宮內,劉廷跪坐在空曠的大殿內,透過大開的殿門,望著西邊蜿蜒起伏龍山出神。
這是他的國度,江陽國建國已經兩百年,兩百年下來國內貴族大肆兼并土地,作為自由民的國人不是拋棄土地遁入山林,就是淪為貴族奴隸,國外各國垂涎江陽國富饒田地,時不時過來打秋風,今日占五頃田地,明日占一座山頭,國內權貴們自己爭斗還來不及,哪有閑工夫管周邊那點小事?
對權貴而言,只要不侵犯他們實際利益,王國利益?那是什么東西?
最大的權貴,本來最有切身利益的江陽國國王,卻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跟鶯鶯燕燕嬉鬧還可以,軍國大事?只要沒人砍他腦袋,國王表示那都不是事,研究國事的時間還不如讓他在后宮寵幾個嬪妃更有意義。
劉廷當時是江陽國王室旁系子弟,只是到了劉廷這代,他這系早已家道中落,與國王的關系也就只剩下“劉”這個姓,表明他是王族子弟。
也幸好他還算是個王族子弟,就算家里已經破落,也沒讓那些看著土地已經紅了眼的權貴們將他徹底生吞活剝了——權貴們很仁慈地給劉廷留了五十畝土地,好讓他一家十余口人丁有口飯吃。
在家種地只會讓一家人都餓死,為了生活,劉廷選擇了從軍,他的王族子弟身份讓他從軍不必從小卒開始軍旅生涯,真要當了小卒,怕是也沒后來的劉廷了:小卒永遠不可能成為軍官。
一入軍旅,劉廷就擔任指揮十個伍的小戎長,擔負防衛北方戎人的警戒。
說是警戒,與送死也差不了多少,平日在北方山嶺間巡邏,遇到戎人南下就燃起烽火,給駐防軍隊集結爭取時間——集結軍隊不是為了抵抗,而是保護旅帥逃命。至于北邊那些種地的國人,誰管他們死活!
種地的國人生命如何暫且不說,劉廷覺得自己腦袋還是很寶貴的,不能輕易讓北戎割了去做酒壺。為了活命,劉廷也不管什么正面對決了,他名義上指揮五十人,事實上小戎里包括他,一共才三十號人,戎人南下打草谷,再小也是十多人騎馬南下,他那赤膊勇士如何是馬上戎人對手?
打不過只有走,作為王族子弟,雖然江陽國國內亂七八糟,劉廷還是對這個國家很是忠誠,在北方防備北戎那段時間,他幾次遇到北戎南下,每次都是點了烽火,帶著手下在山谷里跟那些戎人玩捉迷藏,追得人多了他就跑,反正騎士們在樹林里跑不過步卒,追得人少了,說不得還讓他反咬一口。
幾次下來,他那小戎從三十打成了不足十五人,只是他也砍了足有五十顆戎人首級——總有戎人見對方數量不多,想砍幾個腦袋玩玩,結果帶的人不多,卻丟了自家腦袋。
按照王國規定,能在戎人南侵時殺這么多敵人,劉挺應該升指揮四小戎的連長才是,可他的上司卻以劉挺交戰不利為由,不光不獎賞他,還要殺他的腦袋。
劉挺砍得戎人腦袋功勞是旅帥的,沒有旅帥英明指揮,哪有那么多戎人頭顱送到王都請功?劉挺在戎人南下時避戰也是事實,要是不避戰,劉挺跟他的小戎早就覆沒了,能活著等到戎人北退,這就是鐵證。
鐵證如山,不砍劉挺腦袋,難道砍旅帥腦袋?
當時旅帥父親是王國司馬,司馬掌軍名義上王國軍隊屬國王所有,事實上軍權卻在司馬手里,一個是親生兒子,一個是不知隔了多少代的王族子弟,司馬會傾向誰不言而喻。
司馬掌軍,王國最上層司徒、司空、司寇都賣他幾分面子,大家都要從王國嘴里搶飯吃,幾人合伙,連國王都被他們架空,誰還在乎下面王族子弟了?王族很厲害?有多少奴隸有多少私軍?要是國王不滿意,信不信幾大權貴說國王造反,換個國王繼續當擺設?
江陽國沒有梁山,自然也不會有逼上梁山一說,可劉挺卻真得實踐了被逼落草:不落草他連腦袋都讓人砍了!
劉挺帶著他那十五個兄弟鉆進了叢林,從此開始他的傳奇之旅。
劉廷進了深山并不等于他就不了解外面,沒多久,他的手下去外面買東西,就得知劉廷一家都被王都的司馬貶為奴隸,并且司馬兒子,劉廷的頂頭上司還派出一個連,叫囂著要抓劉廷回去以正國法。
被逼無奈,就算為了宣泄對權貴的憤怒,劉廷也只能打出清君側的旗號,拉桿子跟司馬對著干。
十五人對兩個軍,名義上兩萬大軍的戰爭。
王都一眾權貴得知曾經的破落戶拉了幾個人就嚷嚷著要清君側,全當笑話聽。
真當了草寇,劉挺才知道王國權貴搞得有多天怒人怨,王國軍隊戰斗力有多糟糕。
劉廷在北方防御戎人南侵時,曾經保護過北方的一些村莊,與當地人曾經共同抗擊過戎人入侵,至于過來圍剿劉廷的軍隊,那些人與其說是王國正規軍,倒不如說是披了一層皮的流寇,圍剿“山賊”劉廷沒什么能耐,搜刮地方財物倒是一把好手。
一個保家,一個破家,國人心里傾向誰還用問?劉廷拿出自己王族子弟招牌,打出旗號沒幾天,他的隊伍就從十五人發展到兩個連的規模,圍剿他的那個正規軍,讓劉廷先是誘敵深入,在山里兜了幾個圈子,拖得人困馬乏,結果好不容易追上了,卻發現自己追的“山賊”已經在前面嚴陣以待,剛發起沖鋒,雙方交手還沒兩回合,后方又出現跟自己人數差不多的“山賊”偷襲……
開戰沒兩回合,人都沒死幾個,圍剿劉廷的那個連就崩潰了,百多號政府軍在殺了旅帥心腹連長后集體向劉廷投誠,發誓要跟隨劉廷一起清君側。
圍剿軍被被圍剿者消滅,這讓司馬很沒面子,司馬的兒子更沒面子,為了拿回自己面子,旅帥親自上陣,指揮整個旅一千余人追殺劉廷,結果劉廷仗著熟悉地形,率領手下在山里兜兜轉轉,圍剿軍聚在一起,劉廷就帶著他們繞圈,圍剿軍分散開,劉廷就專挑弱得打,山里的山民又不支持旅帥——以前戎人入侵時,旅帥從未保護過山民,征集糧草,搶錢搶女人倒是很積極,這樣的軍隊人們如何支持?——沒幾天,旅帥那個旅肥得拖瘦,瘦得拖死,等旅帥發現局勢不對,想帶剩下五百人撤出大山,卻讓劉廷銜尾追殺,三戰三敗,旅帥丟了所有部隊,只身落荒而走,結果還沒出大山就讓山民割了腦袋,拿劉廷那里領賞錢了。
那一戰讓劉廷名聲大噪,外人并不知道旅帥吃空餉吃的全旅只有半數人馬,也不知道劉廷當時人馬已經發展到四個連近千規模,人們只聽說司馬的兒子帶了一整個旅圍剿劉廷帶著的十五人,結果沒殺了劉廷不說,司馬兒子連他那整個旅的人馬,全讓劉廷消滅。
司馬成了江陽國最大的笑話,而劉廷成了江陽國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北山之戰,這是讓劉廷一直很驕傲的戰斗,也是當時跟隨他,后來幸存下來成為元勛的那些人引以為傲的的戰役,有五個新貴一開口就是:“想當年,北山之戰時,老子給國王陛下牽馬……”
有四個顯要閉口就談:“當年北山之戰,國王陛下令我等側擊章涎,要不是我舍命一擊,擊落章涎頭盔,嚇得章涎落荒而逃,這仗……”
江陽國更多大臣喜歡在人前說當年北山之戰時,英明神武的國王陛下如何看自己忠肝義膽,武功蓋世,讓自己帶著章涎和他那上萬人的大軍在山里兜圈子,活生生把個萬人大軍拖成死狗三兩只,這才有了后來三戰三捷……
那些話后來都傳入劉廷耳朵里,只是劉廷聽了也就笑笑不語,劉廷很念舊情,那都是跟隨他的老人,想吹牛就讓他們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而且,那些人不管怎么吹,就算吹得再厲害,不還是將他劉廷放在最重要位置?不是他指揮若定,用兵如神,又豈能酣暢淋漓將章涎大軍徹底殲滅?
當然,章涎也太廢物了點,他指揮的軍隊也爛到了根里。只是同樣的士兵,在章涎手里是廢物,投降了劉廷,在他指揮下,那就是虎狼之師了。
北山之戰殲滅了章涎的一千人馬,劉廷率領自己的軍隊出了大山,真得開始“清君側”之行,王都的章司馬得知兒子戰死,大哭一場拉著大軍出來找他報仇。
當時章司馬手下有萬人大軍,不光有騎兵、徒卒,還有百車組成的車軍,劉廷手下只有三千,當過正規軍的不過千人,其他兩千全是從山里山民中征召的沒經過訓練新兵,可說雙方差距懸殊,真要按照慣常戰法,劉廷毫無獲勝可能。
可劉廷總結了自己往日作戰經驗,面對章司馬率領的征討大軍,劉廷再次祭出誘敵深入戰術,派出疑兵忽左忽右,讓章司馬徒勞奔命,萬人大軍平原上還能保持隊形,進了山如何還能保持?況且劉廷在北方搞堅壁清野,讓章司馬連個勞夫都拉不到,又征集不到一粒糧食,后方運輸糧草的軍隊又屢次被劉廷偷襲,等大軍疲憊之時,劉廷這才集中全軍主力,向章司馬當時最薄弱的右旅發起攻擊,章司馬還在調動軍隊準備抗擊劉廷攻擊,誰知劉廷又在章司馬后軍派數十名騎兵拖著樹枝奔來,光看聲勢就有千軍萬馬奔襲之勢……
那一戰雙方打了不到半天,章司馬的萬人大軍就潰散了,大敗虧輸的章司馬只帶了幾十騎乘著劉廷兵力少,沒有徹底阻斷歸路跑回了江陽城,至于剩下騎兵徒卒還有那百輛戰車,全成了劉廷戰利品。
一戰解決章司馬征討大軍,劉廷再次以弱勝強,獲勝的劉廷追著章司馬打到江陽城下,各地私軍、國人紛紛起兵響應,三千人的劉廷軍在殲滅章司馬大軍后,兵力已經擴充到七千之眾,結果等劉廷率軍打到江陽城,他手下足有三萬,而城里守城不過三個不滿員的旅,一共才五千人,更何況就這五千人大多還心向劉廷,劉廷只是在城外豎起了旗桿,曾經不可攻破的龍山關隘就城門大開,兩千守軍齊齊出城迎接劉廷率軍進入王都。
從未被攻破的江陽城就這樣兵不血刃被劉廷拿下,聽到劉廷率軍進入王都,絕望的章司馬點火燒了自家府邸,找了棵大樹自掛東南枝了。
曾經的王族旁系子弟,軍中微不足道的戎長,就這樣成了江陽國大司馬,那喜歡女童的國王在三個月后,又“主動”將國王之位禪讓給了劉廷。
不主動不成,那些跟隨劉廷南征北戰的部下總是在國王面前拔刀做砍頭狀,國王喜歡的是女童,又不喜歡喝斷頭酒,這么危險的位子,還是有德者居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