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怯這四個字,韓梨從未覺得如此貼切過。
當她被鄉村路顛的渾身螺絲都松了的身體,腳踏實地的那一刻,希望的喜悅被另一種恐慌所替代。
恐怖慘痛的童年,沙塵暴一般從天邊襲來,看著夜色中熟悉的村莊,她瞬間又成了那個時刻生活在恐懼中,饑寒交迫睡眠不足,無論怎么努力,做多少家務,拿多少獎狀都不會得到父母滿意和愛憐的小女孩。
她看見那個小女孩在只有余燼冰冷灶臺邊蜷縮成一團,無助的哭泣,因為害怕哭聲招來更多的巴掌,于是拼命咬住胳膊把哭聲蓋住,全然不顧瘦弱的胳膊上已滿是沁出血痕的牙印……別怕,隔著時空,她努力擁抱了小小的自己,我已經長大了,這世界再沒什么可以擊垮我的,我會在心底保護你。
韓梨覺得苦難就是苦難,并沒有什么偉大的意義,如果不是命運強制,誰會主動選擇。而苦難的結果,并不是堅強,而是無可奈何的承受,以及對世界要求的不斷降低,和防御的不斷升高。給韓梨一點愛,她不會微笑著說謝謝,本能會讓她心懷恐懼的拒絕,因為不知道在這一點點愛后面,是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抬起手腕,看看兩年前用了五塊錢從夜市地攤上買的塑料電子表,晚上不到十點。山村的夜特別濃稠特別黑,壓得路燈都奄奄一息,一別三年,村莊毫無變化,就連村口歪脖樹上掛著的大喇叭,連位置都不曾有過一個像素點的位移。
她用力碾壓腳下的土地,邁步向家走去。
鐵門緊閉,她透過鎖孔向內望去,隱約可見院落一如從前,堂屋的燈光亮著,似有電視聲傳來,而窗戶玻璃變幻的光線也說明了里面人正在看電視。
她用力扣動門上的鐵環,驚得夜色都不均勻了。村子里立刻傳來東一處,西一處的狗叫聲,夾雜著各種聲響,有人的,也有牲口的,讓山村沉寂的夜晚平添了幾分惶恐。
“誰?!”依舊是陳美花的聲音,和白天透過電話傳來的并沒太大差異。
“媽,是我,丫梨兒。”韓梨勇敢的回答了一聲。
“咦……”伴隨著驚嘆聲,是朝著院門走來的細碎腳步聲,陳美花一邊來開門一邊還不忘朝屋里喊一句:“老頭子,大龍啊,丫梨兒回來了。”
于是院子里動靜更大了,連燈都開了,一陣亦真亦假的寒暄問候,等終于進入堂屋坐下,不真實的感覺還是緊緊攥住韓梨的心臟,她束手束腳的坐在板凳上,茫然四顧——
堂屋依舊昏暗,新添的電視和冰箱,如巨大的珍寶一般將這斗室的寒酸沖淡了些許,除此外,所有的家具擺設還是三年前的模樣,似乎從來沒新過,但到了這個程度就再也不會繼續陳舊下去。
母親陳美花依舊是潑剌且凌亂的模樣,父親韓大山也沒什么變化,黝黑的臉龐,永遠是眉頭緊皺不耐煩的表情,唯一有變化的是她弟弟,韓龍,三年前的幼稚少年如今有了幾分青年人的神采,五官也周正,眉眼和韓梨有幾分相像,然而那個面相卻是輕浮懦弱的,典型的被寵溺長大窩里橫的模樣。
如今對韓龍,她心里沒多少恨意了。她知道,造成她種種不幸的,不是因為韓龍,只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子,生在了一個三觀落后又糟糕的家庭。他們用打罵虐待險些毀了她,又用毫無原則的愛毀了韓龍——幸好她天性堅強頭腦清晰,一直在同命運抗爭,否則真不敢想會落得什么結局。
一時屋里有些安靜,他們也在打量著韓梨,果然大城市的水土不一樣,這丫頭如今出落的真是好看,皮膚跟剛剝殼的煮雞蛋似的,眉眼水汪汪的,眼睫毛長的喲,比村頭老王家最時髦的二丫粘的假睫毛感覺還長似的,從鼻子到嘴,無一處不好,硬要挑毛病的話,就是這丫頭看起來不討喜,冷冷硬硬的,一下就把人推老遠,多少熱乎話,只要和她對視一眼,就都凍死在肚子里了……
“那個,梨兒呀,你回來的有些突然……床鋪啥的,家里還沒準備,你在沙發上湊合一夜吧。”
韓大山端著一家之主的矜持,開口說到:“明天,你媽給你弄床鋪。”
韓梨答應一聲,看來自從她離家以后,她的痕跡就被從家里抹去了。她想了想,很小心的開口說到:“就沙發吧,我學校就請了三天假。不用媽來回折騰了。”
韓龍在旁邊一直沉默著,他這個倒霉姐姐,還真敢回來,簡直太蠢了。不過管她呢,她愿意自投羅網,那就剛好解決了自己的問題。他率先站起來,回屋睡覺了。
因為韓梨突然出現而打破的一切,再度恢復了平靜,她躺在沙發上,身體疲憊,精神卻有些亢奮,瞪著黑漆漆的天花板,聽著冰箱壓縮機嗡嗡聲,陷入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
一門之隔的臥室里,陳美花和韓大山正在壓低嗓子說話。
“……明天一早就帶劉老婆子來相看一下,趕緊定下來。”
“梨兒長得這么洋氣,彩禮可以再多要一萬。”
“對。最少也得八千,不能再少。明天你讓劉老婆子悄悄看,這丫頭鬼著呢,被她發現可就不好了。”
“哼……”韓大山冷笑一聲“都回來了還想跑?沒那么容易。”
“還是咱大龍命好。劉老婆子上次提出來的時候,我還發愁呢,沒想到這才幾天啊,她就自己要回來了。”
“你聲音小點,別被她聽見了。明天看完了,最晚后天拿到錢,就把她弄到劉家去,省得夜長夢多,等進了劉家門,生米熟飯的,也就由不得她了。”
夫妻又細細籌劃了一場,這才安然睡去。
韓梨終于陷入了夢鄉,夢里都是斷續古怪的場景,這一夜睡得說不出有多累。
這一夜,大家心思各異,卻都殊途同歸的被夢神納入羽翼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