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落下一幕光,東邊生出一道黑,長安城的夜,似乎今天要來得早一些。
而沉沉夜幕下,一座座宏偉的宮殿交相佇立。忽然一點月白從云間開了出來,宮殿們便紛紛以一種低矮的姿勢收斂住威嚴,使得月光照耀下自己看起來更像匍匐的雄獅??蓪嶋H上,當雄獅們連綿一片地匍匐起來,更添了這威嚴三分。
宮侍悄然點起一盞明黃色的宮燈。
宮燈的燈座被雕刻成一位跪坐的少女,她寬大的衣袖罩住搖曳的燭火,一如往日沉穩而安靜。在將宮燈點燃后,宮侍再度靜步離去,這偌大的未央宮里又恢復了落針可聞的靜謐。
突然有人從前殿走入,噔噔的腳步驚擾了某人難得的美夢。
高位上小憩的雄獅睜開了眼睛。
宮侍撲通一聲跪下:“陛下,是三殿下來了。”
“沁兒么?”
高位上的那人眉眼敦厚,全然沒了剛才的雄獅氣概,他敲敲桌子,“也不知道這次替阿婉送什么來了?!?p> “回皇上,我們已經驗過了,是——”
領人前來的老常侍畢恭畢敬,朗聲搶先道,“是個妙物?!?p> “你這老頑童。”
皇上努嘴,“快讓他給朕送進來。”
“是?!?p> 而后一人堂堂走入,黑服峻發,器宇不凡,正是三殿下劉沁。他并不孤單,在他身后還有一位蒙面人,此人頭頂青紗帽,帽下烏紗如瀑,垂到腳踝,無法看出身段與樣貌。
劉沁跪拜在地:“兒臣參見父皇?!?p> “起來說?!?p> 皇上瞇著眼睛打量他,笑呵呵的,“又是阿婉?”
婉婕妤前一陣子的事在宮中鬧得沸沸揚揚,很多不聰明的人都要來觸觸霉頭,顯然他不想自己的兒子也這樣。當然,三殿下也沒必要像太子一樣自討沒趣。
“不是。”
劉沁也笑起來,“婉婕妤近日安分多了。”
“哦?那可是為了皇后?”
天子心道,皇后膝下無子,早已暗中籠絡了多少人連他也不知道,老三替她當說客最為合理。
“也不是?!?p>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皇上漸漸沒了耐心:“究竟是何人?”
“父皇莫急?!?p> 劉沁倒是好脾氣,他深知自己這位父皇的性子,看起來著急,實際上只是心癢癢罷了,“我是替平陽姐姐來的?!?p> “平陽?”
皇上興致愈發濃厚,“她出嫁這么多年,還記得我這個老父親呢?”
“那是自然,豈止記得,還是相當惦記?!?p> 劉沁轉身向后面那人,揭開了攏住她的青帽烏紗。
外面的宮侍張大了嘴巴,急忙要走,卻被老常侍按在原地。周圍不知何時冒出幾個黑衣侍衛,盡數將宮人打昏,然后接替站崗放哨的職位。
老常侍接過侍衛遞來的錢袋子,掂量兩下,喜笑顏開:“三殿下果然闊綽?!?p> 接著他也昏死過去。
“三殿下可不闊綽。”
侍衛拋了拋手中的錢袋子,“這錢可不是你個宮人能拿的?!?p> “父皇,如何?”
劉沁低頭緩緩問道?;噬匣剡^神來,拍手稱快:“妙哉、妙哉,你和平陽都有心了,父皇定會嘉獎你們?!?p> “這倒不必,只要父皇開心,便是兒臣之幸?!?p> 劉沁向身邊女子眨眼,“衛姑娘,請吧。”
被喚做“衛姑娘”的女子容貌端莊,風雅宜人,雙眼如那崇山峻嶺中自然流淌的清泉般靈秀。她低低“嗯”了一聲,便哼唱起歌來,空靈縹緲的嗓音直讓高高俯視的雄獅心醉。
接著她舞了起來,如同一只百靈鳥,如同一只紅蝴蝶。跳著跳著,這只蝴蝶便落在了他懷中。
美人入懷,天子大喜:“美人芳名?”
“小女子不過一無名歌姬,單一個衛姓。”
“讓朕想想?!?p> 天子逗弄片刻,腦海中立馬博弈出價碼,“朕賜你子夫為字,賞黃金百兩,從此,你就住宣花殿。如何?”
“一切都憑皇上安排?!?p> “沁兒!”
三殿下早已成人之美,他退出宮中,只在即將合攏的宮門上叩了三下:“兒臣這就傳令下去?!?p> 伴隨著宮門吱嗚叩攏,未央宮內升騰起一片歡笑、嘈雜、旖旎。
守在外面的侍衛附過來耳語:“三殿下,這些人——”
“好好安葬?!?p> 劉沁頭也不回,“都是婉婕妤和皇后的耳目,父皇早看不順眼了?!?p> “是?!?p> ......
要說這衛子夫是何人尚未可知,只說衛青今日操練完韓邪后回到家中,家中空落落的。
“姐?”、“姐?”、“姐!”
他有些慌了起來。
“嚷嚷什么呢!”
周圍的鄰居告訴他又被平陽公主請去唱歌了,他這才稍稍安下心來,平陽公主將他姐弟二人從奴役中選到府上,可以說恩重如山。
只是這一夜,姐姐沒有回來。
一夜未合眼的衛青等來了一道圣旨。圣旨裝在錦繡的絲帛里,其貴重堪比金銀。衛青捧著它的手是顫抖的,他默默祈禱:姐姐,你千萬不要有事,不然——誥命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衛家有女,賜字子夫,封為婕妤,并賞黃金百兩,許居宣花殿!另賞衛家白銀千兩!”
“起來領賞吧,衛公子?!?p> 年輕的常侍笑瞇瞇的,衛青只覺渾身不自在:“衛青和姐姐何德何能——”
“停!”
常侍喝止他,一指外面玉頂馬車:“衛公子,咱們平陽公主還等著你呢!”
衛青縱身上車:“那就多謝公主了?!?p> 夜如何其?夜未央?!对娊洝ば⊙拧ねチ恰?p> “皇后在砸東西?!?p> 宣花殿外,有個小宮女過來通報了一聲,外面的侍衛沒放她進來。
即便沒有進來,天子依然聽得出她是太后身邊的人,這些人的聲音仿佛惡鬼的低語,從小到大一直縈繞在自己腦海里,卻又除不得。
還在顧慮太后么?他如此想著,自己作為一朝天子,居然還在那女人下面!
這可不行。
他愛憐地嗅了嗅懷中女子的發香,在政治意味之外增添了一份柔情:“子夫,從前若是有人欺你,你會如何?”
衛子夫在他胸膛寫出兩個字:“忍著?!?p> 他握住面前佳人柔荑,一遍又一遍地摩擦上面的繭子:“現在朕是你的,若是有人欺負你,你會如何?”
子夫淡然道:“天子之威,不可欺內,只可欺外,還是忍著?!?p> “朕不可忍。”
他輕描淡寫,就像一個平凡的丈夫,“別忘了你也是朕的。若是有人欺你,你一定要告訴朕?!?p> “天子之威,朕現在分你一點?!?p> 他翻身壓住衛子夫,“總有一天,朕會分你一半?!?p> “為何?”
衛子夫嫣然一笑,“就因為我美么?”
天子反手一問:“不然呢?”
這未央宮看來還是平靜不下來,同樣,一墻之隔的長樂宮也靜不下來。作為太后、皇后等若干女眷的住所,這里發生的事不比外面少。
正中老婦懷里的人兒早已哭成淚人:“祖母,他居然、居然封一個歌姬為婕妤!更過分的是——”
旁邊一直端坐的女子也忍不住了,掩面低聲啜泣:“太后,你要為我們做主??!我們的父親可都是國家棟梁,出生入死的,怎的女兒和歌姬平起平坐!”
在這名女子身后還陪著不少落寞的面孔,她們神色黯然,卻帶一絲竊喜,這一皇后、一寵妃,總算是好日子到頭了。往日李婕妤還在的時候尚且有一搏之力,如今李婕妤被害了個長病不起,這倒好,又添了個衛婕妤!
若非皇上依然賴在宣花殿,怕是她們早已將那里圍得水泄不通??伤齻儾恢溃ǖ罾锏娜擞兄鴦e樣的盤算。
“不然呢?”
衛子夫重復了一遍,“若是奪天下呢?”
天子自然不信:“你一弱女子,何以奪天下?”
子夫嬌笑答道:“妾有一弟,其名衛青,他可以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