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長安以西，沿渭河走上百里處，有一匝道掩映在樹叢中。鐮刀一揮，衛青、韓邪二人眼前便豁然開朗。叢山成群坐落眼前，獨有一山高昂，隱約可在山脊環繞的霧氣中聽見清澈的鶴唳回響。

　　此去，太乙山，也就是現在的太白山。

　　韓邪打趣道：“傳說這山是太乙真人修煉的地方，所以得名太乙山。”

　　衛青此時手拿鐮刀，肩背籮筐，一身粗布短衣作山人狀，只是淺淺點頭：“韓邪，你相信這個世上有仙人嗎？”

　　“嗯。”

　　韓邪自然不會把科學什么的拿出來顯擺一通，“大家都相信這世上有仙人，觀里的道士不也這樣說嗎？”

　　“人言可畏。”

　　衛青說完此句，整個人便扎入樹林中，宛如一只靈巧的獾，四處嗅聞，韓邪也學著他的樣子，對泥土里的“芬芳”展開綿綿不絕的攻勢。

　　他們今日來是尋草藥。

　　衛青負責尋藥，韓邪負責警惕周圍的野獸，他自小長在陰山之中，對這些“野味”分外敏感。而衛青早年寄人籬下之時，少不得進山采藥補貼家用，對草藥的分布早已爛熟于心。

　　出門在外，特別是打仗行軍，難免會因為身體疲勞而導致抵抗力下降，即使保暖得當沒有感染風寒，在尸體如山的戰場上也很難保證不被蠅蟲傳染病菌。韓邪深諳此道，便同衛青來太白山采些藥，以備不時之需。他們的目標當然不止救人之藥，行軍打仗靠的不僅僅是刀槍，更多的是頭腦。

　　正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藥能救人，也能殺人，且更為有效。

　　灌木叢中兩朵淡紫色喇叭狀花，正是常用作麻藥的曼陀羅，當然，劑量大的話便是迷藥。抬頭高望，一串桂圓似的果子團抱在一起，是常用作瀉藥的巴豆，巴豆在太白山不常見，所幸兩千多年以前的太白山更加溫暖，給了韓邪一個小小的驚喜。

　　眾所周知，巴豆的劑量絕不能太大。不然的話——咳咳，腳下突然踩到一不起眼小花，衛青仔細挪開韓邪的腳，用鐮刀割開來，正是鵝兒花，別名生川烏，有劇毒。

　　除此之外，還有……

　　要不是為了多活一會，誰又會不遠千里上長白山采毒呢？

　　韓邪如是想，抬頭迎上太子深邃目光。俄而嘆氣，腕間毒箭松開少許，他自問可以輕取太子性命，但自己依舊插翅難飛。

　　今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罷了罷了。

　　韓邪起身，搶在王鶯之前落座：“師兄，得罪了。”

　　洪——

　　邊角的寺廟傳來悠長的撞鐘聲，仿佛穿越時空一般敲擊在王鶯的心神上，她捏得細君吃痛：“阿鶯，不必緊張，我相信韓邪他自有分寸。”

　　他能有什么分寸！王鶯心神大亂，耳邊飄起那“五魁首”的斗酒令，還有每日夜晚韓邪對那些“美食”非常欣喜的模樣。她從另一個世界來，來了十五年，依然沒有拋卻凡塵雜念，每日醉心于廚房復原那些美食，企圖尋找些空空如也的慰藉。

　　而這些見不得人的慰藉，比如炸雞、紅薯條、紅薯片等，韓邪看起來吃得頗為歡快，雖說每次都搪塞過去，可總不是辦法。此時凝神細望臺上二人，只覺生命無常，流落四方，韓邪同她身世相似，卻更多可憐，而王大夫陪了她十五年，早已按生父相待。

　　此情此景，二人既然對座，那便是兵戈相向，再無情面可留。古人多人涼薄，這讓自己如何是好？

　　只是衛青、張騫連同世子三人浮現一抹嫉妒的神采。能被殿下看上，日后便是一條坦途，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座上王大夫一改往日惆悵，今日他一展笑顏，隱約可見年輕時候的卓然風采。他替韓邪依次擺開六子：“若師兄敗了，王家就靠你了。”

　　韓邪拜而又拜，一臉慎重：“若師弟敗了，亦全仰仗師兄。”

　　“劍可藏鋒，適時出鞘，即外破韃虜，內安朝邦。”

　　王大夫手中十八根竹節如雨花散落，又如刀劍無眼。

　　這是一場古與今的交戰。

　　細君環住王鶯肩膀：“他二人乃是師兄弟，怎會趕盡殺絕，今日各為其主罷了。”

　　話雖如此，王鶯依然揪緊了心。

　　席間有人怒罵大夫投了貪官污吏，亦有質疑韓邪親近皇室，兩位師兄弟在紅了眼的眾人中竟是沒有討到一絲好處。一樓士子中總有明白人。郎中主父偃周遭四人齊聚，乃是不久前上書得封的四天子，他四人細細言語，對日后境況愈發堪憂。

　　“太后未老，妖妃早現，我漢世將亂，如何保萬民平安？”

　　可惜二樓官宦依舊紙醉。

　　城管大隊長-執金吾曹大人、違規建筑拆除專家-將作大將胡大人、管錢管水管后花園-水衡都尉林大人，三人依舊推杯換盞，笑看長安風云變幻。

　　最是三樓人貴，因此各懷鬼胎。何御史琢磨著怎么睜大眼睛盯緊太子殿下這塊肥肉，蕭宰相難免猶豫站在哪位殿下身后，至于太尉大人，高闕一破，便又要打仗了。一打仗，他還得在何御史眼皮子底下找蕭宰相要銀子、要裝備、要糧食。

　　國將不寧，均系于一棋之上。誰也沒有預想到這一局棋將成為蝴蝶的翅膀，然后扇動起天下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

　　可惜棋盤左右的兩人并不知情。

　　大夫不再藏鋒，當頭亮出銳利劍刃，大將在前，裨將左右，輜重掩于軍中。韓邪大腦快速轉動，決意搶先占住河界，也就是隘口，此處易守難攻，進退自如，乃是兵家必爭之地。

　　輕騎既出，在敵軍左右翼安營扎寨，猶如兩柄懸著的刀刃。

　　大夫知他心意，勢必要騷擾自己大軍，從而拉開陣型，求得突破之機。但他深諳擒賊先擒王，大獎伙同兩輕騎單刀直入，余下三子圍困右翼敵騎。局勢依然在韓邪預計之內。他縱馬過界，靈巧突破，偏得將左翼騎兵解放出來，呈現以五打三，以多打少，前后夾擊之勢。

　　大夫三子雖吃了人數上的虧，也靈便許多，他當機立斷，放一騎深入，另一騎伙同大將回頭拿下韓邪那匹歡脫的馬兒。雙方各放一子誘敵以擊之，沒想到最后竟是想到一處去了，索性各自笑納，然后生出諂媚虛偽的笑容。

　　四天子盛贊：“為國做事者，心思靈巧且笨拙。”

　　就連太子殿下也暗暗驚奇，王大夫是他請的，韓邪也是他請的，竟沒想到這年輕小子居然同他師兄斗了個難分難解。

　　那又怎么樣？都是我的人。只是衛青微微皺眉，思量不知大夫此計會不會惹得眾人大怒。可他哪知道大夫家中發生了何事，要讓他知曉，定不會同意這樣意氣用事。

　　就在諸位全身心投在棋局中時，這陣突然變了。

　　大夫藏鋒十余年，豈只有一劍之威！

　　某人不小心打落茶杯，清脆回響傳到韓邪耳中：師哥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