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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長歌

第二十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

匈奴長歌 青云不問君 3445 2019-12-29 22:50:25

  “自古多情空余恨。”

  衛(wèi)青難得醉酒,更難得說酒話。這句唐詩是韓邪剛才安慰他的,一見如故,不停重復(fù)。

  昨日他從清石樓出來后,先安慰了王大夫幾句,大夫口中不停說著“天命不可違”之類的胡話,應(yīng)該是沒聽進去他的話。好在王鶯在,將郁悶至極的王大夫拖上馬車,趁著雨還沒下大趕回家中了。

  韓邪獨立在后,同一個黑黑壯壯的青年不知在說些什么,拿雨傘的手攥的很緊;細君在稍微左邊點,細細聆聽曾世子和一位玉面公子的閑話;至于張騫,早被興起的士子包圍,拉去另外一地兒胡天海地——他們有自己的地盤。

  衛(wèi)青沒有。

  清石樓里一層的人走空了一波,便會有下一波;二層的人依舊推杯換盞,話些家常;三樓的宰相笑呵呵,御史捶胸痛足大罵輸慘了,唯獨太尉擦汗:“二位,我們還是說正事。”

  那二人自然不理他,他們向來重承諾,說到做到,其余的不想再談,聽了煩。

  于是這世間便有很多干脆人,試曾想,將正事忙活完了的官老爺們,誰又不比武夫爽快?

  “殿下累了。”

  在雨點青瓦琴瑟和鳴的雨聲中,季長這不解風(fēng)情的東西偏偏要嘆氣,“大病初愈,今夜不要著了涼才好。”

  又轉(zhuǎn)過頭來囑托韓邪:“你也早些回去才好,剛才我說的事不要對外人聲張,待你護送解憂公主到烏孫后便可同李廣利將軍匯合,到時候大宛早已是我們囊中之物,你想要的東西便到手了。至于衛(wèi)公子和三殿下那邊,我們靜觀其變就好。”

  還不忘補上一句:“隨軍千里,比你想象得要可怕的多,最好還是找太中大夫問問,有備無患。”

  韓邪自然是小心謝過,李廣利第一次出征大宛勢必是要失敗的,究其緣由,勢必同這本就不多的大軍里悄悄分出去的一小股力量有關(guān)。而這一小股力量表面上是護送解憂公主,私底下卻是要刺殺烏孫皇室,盡可能將烏孫握在手中。

  好一著“聲東擊西”之計。

  那幾位打得一手如意算盤,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韓邪瞧了瞧一直將微笑掛在臉上,卻不得不俯身側(cè)耳傾聽的細君,總覺得這低了肩膀的白衣姑娘,骨子里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而這股味道和雨中一把孤獨的大黑傘很相似,那把大黑傘確實很大,足足能容納五六人,握著傘的正是衛(wèi)青。他整個人就那么立在那里,黑色的衣服本來同周遭的黑夜融為一體,此時又被渾然的氣勢給生生剝離開來。

  他沒有掩藏這氣勢,他只是簡簡單單的負手而立,卻如同一把劍將這雨幕生生劃開來,有些刺眼。

  好幾輛馬車奔騰而過,拉走好幾位高貴的人,衛(wèi)青就一直立在那里,等著他在等的人。

  當然不是韓邪。

  今晚的韓邪有些忙,有很多人想要見他。無論是剛剛亂成一盤散沙的竇家人,還是從火場中逃出生天的韓家人,都迫切需要一個冤大頭。

  竇破風(fēng)的養(yǎng)子、韓蕪湖的弟子,只要韓邪此人戴罪立功,一切都還有回轉(zhuǎn)的余地。

  韓邪并沒有推辭這些不該他承受的東西,只是他花費了十五年的光陰在陰山上同那個老頭算計、同那個厚實的背玩鬧,實在有些感慨。他想做一些事,也想不通為什么高闕這么快就被破了,就算是大宛良馬三千,也絕對不可能如探囊取物一般拿下高闕。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拿下了,匈奴人為何依舊龜縮草原,不敢南下?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所以他想要培養(yǎng)一股自己的勢力,而韓家、竇家便是他的首要目標,一個是法學(xué)至理,一個是太后宗族,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說太后還沒死呢!至于依附在這兩家的外姓人員,也有很多發(fā)揮與謀劃的余地。

  韓邪腦袋有點大,這些經(jīng)營的事情,實在不是他歷史高材生該做的,他覺得自己只要當一個偉大的預(yù)言家就好了。

  可惜,亂說話是要被殺頭的。

  待到韓邪回過神來,細君已經(jīng)在衛(wèi)青的大黑傘下,如同一只白蓮藏身在淤泥之中,神情卻自在得仿佛回到了家。

  二人在何處,何處便是家,韓邪邊吃狗糧邊傻笑。

  啪——細君給了衛(wèi)青一巴掌,現(xiàn)實也給了韓邪一巴掌,讓他這次吃的狗糧連本帶利全吐了出來。

  什么情況?

  右半邊臉以肉眼可見速度膨脹的衛(wèi)青依舊高舉大黑傘,傘下細君的話如雷貫耳:“你在利用我。”

  衛(wèi)青的回答如同回聲:“你也在利用我。”

  細君濕了眼眶,在黑夜里抱住那個黑色的身影:“我不想這樣。”

  “我也不想這樣。”

  韓邪:打擾一下,我說兩句……

  衛(wèi)青、細君:滾。

  “然后呢?”

  面前的王鶯正在興頭上,直接賞了韓邪一個腦瓜蹦,再狠狠地重復(fù)了一遍,“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

  韓邪一臉無辜,“你知道,我很忙的。”

  嘭!

  裝滿酸溜溜長條的瓷碗就這么被摔在眼前,里面的里脊肉顫動不止,揪了無數(shù)遍韓邪的小心肝。

  還沒等他過足眼癮,王鶯就將瓷碗護在懷里:“說!說一句才準你吃一個!”

  于是韓邪就開始現(xiàn)編了一出苦情戲,至于他編了什么,嗯,不可描述。

  唯一的缺點是里脊有點酸。

  ......

  “自古多情空余恨。”

  醉的不省人事的衛(wèi)青又重復(fù)了一遍,在軟榻上板兩下,又恢復(fù)成死魚模樣。

  王大夫眼里有些蕭瑟,據(jù)他說是進了一顆很大的沙子,把眼睛揉紅了。他抱著懷里的小家伙,剛剛帶韓邪拜見了師嫂,這時候又在纏著他起名。

  韓邪知道師兄想要什么,師兄認為只有盡可能給自己一種歸屬感,自己才能被牢牢綁在王家上。歷史的車輪告訴我們,人心在利益下總是不堪一擊,但親情能減緩這種程度,比如皇上沒有將竇家趕盡殺絕,而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流放蜀國,也就是現(xiàn)在的四川。

  據(jù)說當天太后一哭二鬧三上吊,簡直無所不用其極,都沒有動搖皇上那顆冰冷而堅定的心。

  簡直是胡扯,皇上除了上朝就呆在衛(wèi)妃那里,兩耳不聞窗外事,太后就算是喊破嗓子他也聽不見。外面都說“妖妃亂政”,實際上該批的折子沒少批,該傳的口諭沒少穿,想殺的人也沒一個落下,辦公的地還清凈。

  韓邪有些羨慕這皇帝,不在乎名聲的人他都羨慕,名聲這玩意,只有愛慕虛榮的人和無知的人才會喜歡。作為一個實用主義者,他現(xiàn)在別無所求:“王大柱?”

  王大夫:……

  “王二蛋?”

  王大夫:沒見過旦旦?

  “王法?”

  王大夫:我去你丫的!

  王鶯實在看不下去了:“叫王雄鷹吧。”

  韓邪舉雙手贊成:“對,雄鷹多好聽。”

  王大夫心中早有主意,挑了一條酸酸溜溜的里脊:“就叫王里脊,你倆替我走一趟,幫里脊上戶吧。”

  韓邪想,自己看見這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怕是很難忘記這碗酸溜溜的里脊了。他看了眼王鶯,一小扎秀發(fā)從耳邊垂下,遮掩了無數(shù)心事。

  里脊真是個好名字......

  “你打算收攏韓家?”

  聽見韓邪終于得空向王大夫問出這句話,趴在細君膝上的衛(wèi)青嘴角揚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韓家我贊成,竇家我不贊成。”

  大夫輕輕搖著懷里的嬰孩,“皇上鐵了心要做事,第一個拿維護法制的韓家開刀并不讓我意外,可是他連著竇家一起牽扯進去,絲毫不給太后面子,實在不妥。”

  “這有何不妥?既然狠下心,干脆快刀斬亂麻,把想斬的都斬了。”

  “這會動搖根基!法家是一門學(xué)派,竇家更是一宗皇親,這樣下去豈不是人人自危?”

  韓邪若有所思,沉聲道:“所以高闕破了。”

  王大夫也沉默下來,他二人都陷入一個可怕的循環(huán),并且好像走不出來。

  “不會的。”

  韓邪否定了這個想法,盡管這個想法非常具有說服力,“陰山太重要了,皇上不可能自導(dǎo)自演這么一出戲,除非——”

  “除非他恨到極點!”

  王大夫有些激動,“早年藩王作亂,太后憑借竇家兵馬獨掌大權(quán)。想金屋藏嬌的故事流傳我百姓多少年,卻被太后寥寥幾句奪了命去,皇上定是那時就恨上了。

  (注:金屋藏嬌乃志怪小說虛構(gòu),非真正歷史,所以有改動)

  而后指婚陳氏,通過聯(lián)姻將陳家從藩王那里拉過來,此等權(quán)謀,又讓皇上不得不防。所以皇上必須要除了太后黨羽!他的目標是太后!”

  大夫懷里的里脊被他這猙獰的樣子嚇得哭出來,王大夫又恢復(fù)了一個溫柔的超級奶爸。

  韓邪憋著笑:“那依師兄看,如今這朝堂是個什么形式?”

  “如今滿朝文武分為鄧、竇、陳、李、蕭、老劉六派,主管文書的鄧家開辦太學(xué),儼然是遵循皇上獨尊儒術(shù)之旨意,乃是皇上一脈;

  竇家掌握朝綱,抓了皇上心脈,最為危險,便被流放了去。剩下那些外姓殘余掀不起波浪,更對皇上饒他們一命感恩戴德,絕不會聽你指示,所以我不贊成你收攏這一部分人;

  至于陳家主管禮樂,雖是皇后一脈,卻對皇權(quán)無絲毫威脅;

  而李氏乃將門,昔日寵妃讓他們不得不仰仗皇恩,這皇恩一旦潑下來便是滔天富貴,富貴一來,想反可就難了;

  唯獨負責(zé)律法的蕭家、享福的老劉家一直依附法家,維護制度,如今法家去了,這蕭家還有宰相撐著,老劉家早已從藩王削成了閑官。”

  “您的意思是——”

  韓邪低聲說著,“我應(yīng)該和蕭家談?wù)劊€有那些破落王爺?”

  “王爺們那邊我可以幫你。”

  王大夫也湊過來,盡量壓低嗓音,“蕭家那些老狐貍可不好對付,他們和太子有些關(guān)系,被救下來的韓家人應(yīng)該就是在他們手里。”

  韓邪嗯了一聲,知道自己未來方向后便同王大夫開懷暢飲起來,順便解決王鶯剛端來的糖醋排骨。

  酒杯相碰,一道細若游絲的聲音夾雜在其中:“師弟,告訴師兄,你謀劃勢力,到底想要什么?”

  只見韓邪猶豫再三,終于掏出胸中摩挲無數(shù)次的暖黃白玉腰牌。

  一陣冷喝在王大夫胸中響起。

  ——此恨綿綿無絕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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