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前年開春,賒了六只鴨子,鴨的叫聲都一樣,外行人無法分辨是公鴨還是母鴨。等到入了冬,若是母鴨那叫聲就一定是男中音,反之,公鴨就一定是女高音。母鴨得正常付錢,公鴨就免了。賣鴨人拿著賬本兒,到各戶,憑著鴨叫聲把錢收了。
我家有四只鴨,被黃鼬算計了,母親照常付了六只鴨錢。平時鴨子下的蛋,母親都給父親吃,她自己舍不得吃,也不許孩子們吃。今兒母親破了天荒,拿出來五個鴨蛋,一切兩半,給七個孩子每人一份。母親把自己那份讓給了父親,父親和母親都偏愛我妹春芝。父親做了主,多給春芝一份,母親裝作沒看見。我白了一眼春芝,心里直發狠,這頓飯,我憋著一肚子氣,狼吞虎咽,吃了個大飽。
在這四十二戶的家屬大院里,只有父親時不常的開個家庭會,這似乎是他的專利。我三哥品位,都玩兒瘋了,一大早偷了家里的紅薯干,不知去哪野玩兒,連中午飯都顧不得回家吃。父親飯后一袋煙,仍坐在炕里,微笑著沖我說:“四兒啊,去把你三哥叫回來,我們開個家庭會。”母親邊收拾碗筷邊說:“別叫了,小孩子家家的開什么會,四兒,帶著你妹妹,你倆先出去把院子里的煤焦兒撿出來,都這么大了,別光吃閑飯了。”
我一直氣懷,和春芝勢不兩立,寧可被母親打,也要擰春芝的耳朵嘴巴,好出出我心中的惡氣。春芝看著我的臉,膽戰心驚的挪到我身邊,拉向我的衣襟。我憤怒的搡開她的手:“滾,臭丫頭片子。”母親看到這一幕,把碗往桌上一蹲,轉身指向我:“你說什么?再給我說一遍。”我語塞了一下,鼓起嘴巴,下意識斜視了母親一眼。“你敢瞪我?”母親的手上的鐵頂針兒,不論白天黑夜,一直戴在手上。她從來話到手到,帶著那鐵頂針,打在我頭頂上。這次好像打在某個神經線的敏感處,感覺被人用針錐子朝我頭頂扎了一下。我抱著頭“吱呀吱呀”干咧咧。母親抬起的手在我頭頂上空一晃:“我看你,再敢吱呀。”我不敢再“吱呀”,雙手抱著頭嚇得身子直發抖。
父親無奈的一張臉,面部肌肉抽動著:“你……你,我說你多少回了,教育孩子,要耐心和他們講道理,即使非打不可,也不能打腦袋。你看看你那大鐵頂針兒,再這樣下去,我這個兒子早晚被你打傻了。”母親不依不饒的說:“打傻了,也比進監獄強。你看看他們,大的欺負小的,恨不得把小的掐死。都是你慣的,開會,開會頂個屁用?”
父親破例沖母親拍桌子立眼:“別人家的孩子都偷過貨場的東西,唯獨咱家的孩子沒偷過,而且咱家的孩子個個學習拔尖兒,這難道都是你打出來的?”
母親怒氣沖天,抄起搟面杖,往面板上一敲,當……當:“對,就是我打出來的。”母親揮起了搟面杖,在空中一晃,聲音更大了:“你們一個一個的給我聽著,再讓我看見,有誰大的敢打小的,我就把誰的手爪子打斷了。”大哥品正笑了笑說:“您應該學會就事論事,不能打擊一大片呀。”母親的搟面杖揮向了品正:“你少給我來這個,春蘭小的時候,你少打她啦?”品正眼睛盯著搟面杖,嚇得身子直往后仰,笑瞇瞇的說:“兒時氣懷,老來拿歪,這都是人之常情。再說了,您重女輕男,就知道疼閨女,這……這……”母親的搟面杖,虎頭蛇尾的打向品正捂著頭的雙手。
“這什么這,我就疼閨女了,咋了?”我大姐春蘭今年十六歲,在縣中學上初一,在穿著上,她開始在乎自己的形象了。她不奢求自己這身用粗布面料做成的棉衣,能換成和其他女同學穿的那種用細布或洋布面料做成的棉衣,只求腳下這雙土布靸式棉鞋,能換成禮服尼或條絨面料做成的五眼兒棉鞋。“一家九口人全靠你爸那幾十塊錢工資,哪有多余的錢,和別的人家攀比。”母親常用這句話來打發我們。
我們從不敢在母親面前撒潑,春蘭也不例外。但她覺著一個姑娘家家的,穿著一雙老頭鞋去城里上中學,簡直丟死人了。吃飯前她見品正換上了一雙新買來的條絨五眼兒棉鞋,她開始生母親的氣,生品正的氣,午飯只吃了半飽,便躲到那半間屋里,把門一撞。
當她聽到母親和品正的一番對話,便氣沖沖的,把門推開:“誰說重女輕男了?誰說只疼閨女了?看看,大哥穿的是什么鞋,看看,看看!”春蘭發瘋的抬腳跺了幾下地,“哇”的一聲哭著回了屋,把門“砰”的一撞。母親先是一愣,似乎如夢驚醒,揮起搟面杖:“死丫頭,你膽可真大,敢對我撒潑,你給我出來!”
父親不悅:“你這是干什么?有話好好說。”母親扔了句:“你甭管。”父親坐在炕里,不便下地,便喊道:“品正快攔住你媽。”品正上前,把母親攔在門外:“媽,春蘭不懂事,您要生氣,就打我。”二哥品德抱住母親:“媽,您別打我姐,打我吧。”“去,這沒你事兒。”品德差點被母親搡了個跟斗。
母親做棉衣只會做明兜兒,用一塊書本大的布頭往衣襟上一縫。品德一反常態雙手捂著兜想往屋外走,沒走幾步,就被母親喊住了:“你給我回來!說,你兜里裝的什么?”品德都被嚇驚了,干嚎著說:“菱角米,不是我偷的,是大虎給我的。”“你敢騙我,快說,你是不是去了貨場?”母親說著,搟面杖一頭兒猶如石子從空中鑿落,砸在二哥的頭頂。我領教過母親的搟面杖,那滋味很疼很熱,又讓你一次一次的心驚肉跳。品德抱著頭:“媽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品德就像被動挨打的拳擊手,一頭扎在母親的懷中,母親隨手朝著品德的屁股上打。
父親教子有方,人品出眾,早就傳遍了。他最容不下哪個兒子有偷竊行為,他憤然的說:“得打,得打,我今天想開個家庭會,就是因為站上來了幾車皮菱角米,怕你們學壞去偷,沒承想,這,這,真是敗我家風,打,狠狠的打,把他的腿打斷。”
父親沖品正使了個眼色,那目光里透著無限的慈祥。品正心領神會,急忙上前護住品德:“媽,先別打了,讓他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兒?也許真是大虎給他的。”母親的搟面杖指向品德:“到底是不是你偷的?”品德抹了抹眼淚,泣不成聲的說:“不是我偷的,我只是幫他放哨兒。”“放哨兒也是偷,我非打死你不可。”母親再次揮起搟面杖,品德驚叫著直往品正身后躲。
這時,三哥品位捂著早已凍傷的耳朵,哭著跑回家:“媽,大虎搶了我的紅薯干,還拔我蘿卜,您看我的耳朵,都讓他拔流血了。”品味的耳朵都成了血葫蘆,母親疼在心里:“我那兒呀,好你個齊胖子,新賬老賬,今兒我要跟你一塊算。”
齊胖子是車務段職工,擔任蘆村站職工食堂管理員。他手腳不干凈,他家四女二男,六個孩子,個個肥頭大耳。母親早就懷疑他貪污,只是不想多管事罷了。可齊胖子嘴上缺德,他給我家編了個順口溜:S省人,真會過,三連桌,大炕桌,爐子當擺設,小間屋,大灶臺,又取暖來又燒飯;白菜幫子一大鍋,又解飽來又搪喝;老頭鞋大免襠,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要飯的,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工務段的。這話傳到母親這兒,母親二話沒說,就想揍他齊胖子。父親給攔下了,說:“齊胖子親哥哥,是鐵路派出所所長,如果你把他揍了,品正肯定當不成兵了。”母親一想也是,忍了吧。
可沒成想,今年品正初次報名參軍,一切都很順利,最后只是因為政審沒通過。品正沒去成,母親知道,父親當過偽軍,意味著這五個兒子,將來就別指望當兵,還會影響到一生的前途。父親就是個例子,要不是歷史有點問題,父親絕不可能只當個小小的工長。
這段時間母親的心情十分郁悶,正沒處撒氣呢,母親若是上了脾氣,誰也拉不住,也不許家里任何人出這個門,她一個人風風火火,去了一排齊胖子家。父親心里有數,母親是個智慧型的女人,要擺平齊胖子這種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母親前腳走,父親指派我出去看看有什么事,回來報個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