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后事一切從簡:請戲班子來鬧喪,那虛情假意的干嚎,念念有詞的說唱等等,一切毫無意義的過場全免。母親生前最看不慣專門在死人身上做文章的事,所以,我和品正,春蘭堅持按母親生前的意愿辦:一切儀式全免,不得告訴老鄉親。
可還是有人把母親去世的消息傳了出去。“呼啦”一下子來了一百多鄉民,生生沒讓火化。有好些鄉民眼睛都紅了,看架勢誰敢攔著,就和誰拼命。
我和品正只好順應當地民俗,履行了辦喪事的所有瑣碎儀式。
品德、春花還有品相,人變得比較世俗,各懷私欲。在母親的后事中,表現了強烈的“孝心”,他們在當地包了個大飯店,凡來參加葬禮的人,一日三餐都去飯店吃。當然也請了戲班子。班里有兩個容顏不錯的小媳婦,輪班上陣,跪在靈前干嚎,說辭頗讓人感動。
遠在蘆村的品位,接到母親去世的消息,一家五口人,由品位手下的二十幾名親信陪著,七輛豪華汽車組成了一個車隊,浩浩蕩蕩,當天晚上趕到了母親靈前。
不認識品位的人還以為,他是個來頭不小的官面人物。他保養的不錯:一張大白臉,氣色紅潤。體態雖胖,但走起路來挺利落,只是頭發花白稀疏,幾綹頭發背到腦后,隱隱露著那烏亮的頭頂。
他老遠哭著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幾碼,就被他的手下扶了起來。他又快步跑到靈前,跪地不停的喊著:“媽……媽,媽呀,我對不起您,我來晚了……。”
他的幾綹花白發往前耷拉下來,把整個人都給埋汰了。沒人知道他此行的真實目的,但他那干打雷不下雨的干嚎聲令眾人厭惡。直到春花、品德、品相抬了他的轎子,將他架起,他這才“咯噔”一下,面色如初的和我們一一打了招呼。
我和品正,春蘭勉強點了點頭,而后,春花、品德、品相,幾大家的人前呼后擁的把品味一家人讓到了品正的別墅一樓大廳。
外人看得出來,這個家族已然形成了兩大陣營。老太太這一走,這個家族隨之會發生不可想象的利益沖突。
目前我們這個家族產業,已由原來的家族內部人員分工經營管理,改為股份制,每家只擁有百分之五的年終利潤分成。其余百分之七十的股份歸母親所有。所有家人一律不許參與經營。三個大超市,兩個水產公司,包括六個養殖基地,全部由被聘人員經營管理。
四年前母親將全部產業管理事項通通交給了我。品正、麗紅、春蘭在家安享晚年,從不過問家里產業的事情。他們也知道,母親雖這把年紀了,但精力旺盛,足以起到震懾作用,沒人敢為錢嗞毛生事。
母親去世前也就是我去蘆村那會兒,母親趁著春花不在場,特意跟品正麗紅交待了一下,說:“長兄為父,長嫂為母。等我不在了,你們要幫品志撐起咱這個家業,萬不能把家當分了。品德、品相、春花生活奢侈,私欲較重,又沒什么能耐,分了反而害了他們。小家比大國,不分永遠是個打不垮的拳頭。”
母親說著長嘆了一聲,說:“都怪我,在這三個孩子的婚姻上太大意了,沒幫他們把把關,找錯了人家。沒什么可說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誰再敢越界,規矩是規矩,絕不手軟。”
想起了母親創業期間立下的規矩,和她卓爾不群的才能,我在這要講一下母親創業期間所發生的故事:
記得那年品正婚后的正月初九,母親把家托付給了品正麗紅,帶著某部隊首長的一封介紹信,去了南方某部隊淡水養殖基地。基地負責人熱情的接待了母親,并把母親介紹給了頗有養魚經驗的老師傅,人稱三句半,也有人叫他阿三。
阿三是當地出了名的魚把式,他個子不高,臉盤子挺大,面部線條較為麻木,不怎么愛說話,別人拿他開涮,不論話深淺,他一概不理。而且這個阿三很怪,從不收徒弟。收可以,得經過他考核過了關才行。不是那個材料,誰來了,我也不收。這是他對付上級領導的一個法子,無人能過。領導拿他沒辦法,只好由他性子。這次領導要和他動硬的——不收也得收,由不得你。
母親站在不遠處,看見領導從池塘邊只跟阿三說了幾句話,阿三便“騰”的從板凳兒上站起,嘮叨了幾句。只見領導氣呼呼的朝母親這邊走了過來,走了十幾步,又回頭沖啊三說:“上級領導的面子你不給,今年的紅包免了。”
那阿三往前竄了幾步,指向領導,喊道:“你說,憑啥?憑啥?”
這個水產養殖基地的規章制度,有一條是:職工觸犯了規章,無需寫檢查,就是取消本人年終紅包。紅包現金多少,根據當年產值而定。所以,這個基地職工都很團結、盡職。主管領導資質較深,上過大學,人較耿直,敢抗上,上級領導拿他沒辦法,只好由他搞特殊化。
之前基地領導在他的辦公室,跟母親說了,要給母親找一個最優秀的技術員。這個人有點倔,讓母親跟他搞好關系,多包涵他一下,等等。但沒說要經過考核才行,領導碰了一鼻子灰,在母親面前很沒面子,又不知咋解釋,站在那兒直嘬牙花子。知道這阿三簡直太固執了。
母親聽見了阿三的話,說的是就是不肯收徒,便說:“沒事,你先回避一下,我去跟他說。”領導一看母親挺沖,便急忙說:“哎,注意情緒,可別激怒他。”
此時母親走到阿三面前,只見阿三坐在那兒“吧嗒”著一尺多長的水煙袋,悶悶不樂的樣子。
“老師傅,你好哇,我剛才看出來了,你壓根兒就不想收徒弟。這俗話說得好‘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可有一宗,徒弟也分三六九等,收錯了徒弟,說明師傅看走了眼。說句您不愛聽的話,師傅也分三六九等,有本事的師傅,不怕徒弟多,有真本事的戲子不怕觀眾多‘桃李滿天下,名師出高徒’,揚名四海,揚的也是德性。我慕名而來,您不想收我為徒,我只能說您是浪得虛名,沒什么真本事。”
母親說完,轉身揚長而去。那阿三把脖子一梗:“你給我回來,母親笑了笑,說,怎么了,是不是說中你了?”阿三上下打量了一下母親,說:“真沒看出來,你這人還挺能說,光會說不行,我得考考你是不是那塊料。我可不想臭了我的名聲。”
母親有些不解,便問:“我是來學習的,對養魚是一竅不通,你想考我什么呢?”
阿三說:“從魚苗孵化,以及水質變化等等,不需要多深的文化,只要有悟性就夠了。有文化沒悟性,光靠學習書本上的那些東西,沒什么大作為。世間人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缺乏靈性悟性,總跟著人家屁股走,那不叫真本事。我呀,就考考你的靈性。”
阿三指向在水中玩耍的一群家養的鴨子,又說:“你去幫我抓一只鴨子,不許使用任何工具,手腳也不能碰水。要是抓住了,我就留下你;抓不著,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面,去吧。”
母親問道:“不用任何工具?那糧食算不算工具?”
阿三不由愣了一下,說:“不算,這有現成的苞米隨便用。”
母親微笑道:“那就不用考了,我只用一把玉米灑進離岸邊較近的淺灘里。那鴨子就會過來爭搶沉入水底的玉米,頭朝下尾巴露出水面,我借機過去,瞄準一只鴨子。等鴨頭浮出水面,輕而易舉,可抓住鴨子。”
阿山喜笑顏開:“罷了,你這個徒弟我收定了。”
就這樣,母親跟阿三學了整整一個月的養殖技術,從選魚種到孵化到水花、夏花、魚苗再到成品魚,還學習了包括魚的防病治病,以及對水質的調控等技術。
四大淡水魚屬草魚,最難養,易發腸炎,有時死亡率可達百分之百。阿三根據這萬畝水塘種種便利條件,著重把草魚的養殖技術,一一詳細的傳授給了母親,。
這一年阿三五十三歲,大母親六歲。他喪偶多年,一直未娶。在這一個月的朝夕相處中,他和母親之間,從相互敬重發展到對彼此暗生情愫。阿三覺得自己長相平平,實在配不上母親,在母親面前從不敢流露半點私情。
母親守寡兩年來,內心一直放不下父親。可她必定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的內心深處也有小女人的柔弱一面。累了,挺不下去了,她也需要男人的臂膀靠一靠,她也需要擁入男人的懷里,用眼淚沖洗掉身上的疲憊和滿心的委屈。
這段時間,母親感受到了阿三對她的事業的支持和內心的支撐。無論遇到什么事情,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兩人都能心領神會,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離不開這個男人了。可母親必定是那個富有個性的那年秋,她骨子里對父親劉繼承的愛是不容摻雜任何污點的。她知道他與阿三只能做知心朋友,在男女關系上她不會越雷池半步。
到了開春魚苗投放季節,阿三根據自然生長率,將五萬斤魚苗通過火車親自押送到萬畝水塘。母親和全村人感激不盡,把阿三奉為上賓。
到了七月初,阿三又來了一趟小王村。由母親陪著,觀察了一下魚的生長情況。
阿三說:“你們喂不起魚料,就得能吃苦,讓草魚填飽肚子,才會有效益。我看了你們這些草魚,個頭不足,差的遠,說明村民不夠勤快,比著懶。這不行啊,你得給他們立個規矩,讓那些不自覺的人受到牽制。就像我們讓群眾來監督一樣,若有違規者,扣除他的年終分紅。你們就更好辦了,拿出百分之五十的利潤作為年終紅包,另外百分之五十只用于每戶人家的投資分成。那些只投資不出力,認頭年終不拿紅包的,我估摸著沒幾個。”
村里負責割草喂魚的頭頭,名叫王二奎,也是村一小隊的隊長。這個人能說會道。早先村子里開了個豌豆淀粉加工廠,這個副業廠一直由王二奎負責跑外交。去年副業搞黃了,他又當上了一小隊隊長。最近他串通了不少的村民,說是要辦個自動織席廠。每家出二十塊錢購買機器,那可是一本萬利,俗話說,打魚摸蝦誤莊稼,水塘養魚,這叫不務正業。王二奎憑著一張能忽悠的嘴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全村人都表示要跟著他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