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軒窗,正梳妝。
菱花鏡中美人螓首蛾眉,一襲青絲盡數(shù)盤成墮馬髻,又用桂花發(fā)油搽的烏亮烏亮的。眉心用朱筆點了幾小瓣紅蓮,眸子周遭又勻了一層胭脂,看起來與那三月焚焚綻放的桃花很是相似。唇,則是朱紅色。只是,臉色分外蒼白。
“夫人的臉色有些太蒼白,奴婢為您搽上些胭脂,或許會好些。”宮娥說著用手邊的粉撲在脂粉盒里蘸了些。
沈孤容倒也不理會,任由著她們梳發(fā),上妝,對于她們的話,祝賀也好,請示也罷。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個“不”子,只是透過紗窗,目光呆滯地看著窗外的景兒。
如今是五月天兒了,窗外的喜鵲嘰嘰喳喳的,似乎很開心。窗外梁上一雙盤旋的燕子繞來繞去,沈孤容嘴中呢喃道:“愿如梁上燕,歲歲長相見。”說著緩緩闔了眸子,卻沒有眼淚掉下來:“大抵是淚都流干了,所以流不下來了吧……就像命中的緣分,浪費完了,那也就沒有了吧……”說罷,長舒了一口氣。
待嫁的這些天,裴銘沒有來找過沈孤容,而沈孤容也不曾去找過他,總覺得事情既然都說開了,那便也就沒有再解釋的意義了。而宮人幾乎很少在她面前提起裴銘。她沒天坐在窗前,看著太陽升起,看著太陽西沉,就這么,到了這一天。
沈孤容忽然覺得頭上沉甸甸的,原來是宮娥將鳳冠為她戴上了,她搭著宮娥的手腕,緩緩站起身來,在宮娥的服侍下穿上大紅色的嫁衣,披上刺繡精致的蓋頭,在眾人的簇擁下出了上陽宮。
沈孤容坐著搖搖晃晃的肩輿上在冷清的甬道上前行,掀開肩輿簾子時,她苦笑一聲:“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在這皇城里了。”放下簾子時,無意間卻聽見宮娥竊竊私語,因肩輿走的極慢,她算是聽到了。
——“聽說陛下昨日寵幸了一位宮女哪!”
“真的嗎?陛下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啊!”
“這還有假,更離奇的是,那宮娥長得像極了今天下嫁的那位褚夫人呢!”
聽到這些,沈孤容只覺得是鉆心的痛,仿佛有千百只小蟲子在啃噬著她的心。她想嗚咽出聲,卻又想到,這大喜的日子,怎能因為裴銘壞了心情。他愛寵幸誰寵幸誰,哪怕是納一宮的美人娘娘,都已經(jīng)蕭郎陌路了。她怕自己哭出來,所以緊咬著下唇,又想到,自己本就沒有淚水可流了,擔心這些做什么,真是可笑。
戌時,褚府,燈火通明。
沈孤容靜靜地坐在榻檐,等待著那位褚將軍褚良的到來。
房門吱吖一聲被推開了,她聽得出來,那沉重的步伐,不是褚良又會是誰。于是不等褚良掀開她的蓋頭,她便先褚良一步,將那用金線繡著一雙鴛鴦的紅蓋頭擲在榻上。毫不猶豫的從發(fā)髻間抽出一枚金簪,抵在自己白皙的脖頸上,顫著聲音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殺了我自己,我,我若死了,你要如何與陛下交代!”
褚良是久經(jīng)沙場的大將,又豈會為她沈孤容幾句恐嚇便退卻。只是往前走,沈孤容見情況不妙,當真想要狠了心用尖利的簪頭在脖頸處劃出一道血痕,只是她剛要劃褚良便疾步過來奪走她手中的金簪,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知道你不想嫁給我,換做是我,嫁給一個素未謀面,又長自己十來歲的男人,那我也是極其不情愿的。難道,你還想回到陛下身邊去,回到那個殺父仇人身邊去?”褚良反問道,但語氣中并無憤怒。他又往后退了幾步:“我知道這一時間很難接受,不過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便不會碰你,我會給你時間,你需要一個月,我等你一個月,你需要一年,我等你一年,你需要十年,那我也等你十年,等你放下往日的包袱,愿意與我好好過日子。”說完,便出來房門。
三年后。
又是桃花開的正好,褚良一手攬著沈孤容的腰,一手覆在沈孤容隆起的腹部,沈孤容滿臉的嬌羞,低著頭,和褚良并肩走著,眉角藏不住的欣喜,初為人母的欣喜。
這三年來,褚良待沈孤容是真心的好,知道她偏愛甜食,便托人千里迢迢從京城將沈孤容以前最愛吃的甜點捎來北境,知道沈孤容怕冷便年年親自獵了狐貍,吩咐人縫制成裘衣,知道她不喜歡顏色暗沉的裝飾,特意從西域商販哪里購買的成批的彩色的綾羅綢緞,知道她不喜歡鎮(zhèn)日里拘束在府里,便待她去郊外騎馬踏青,知道她最不喜歡那些女紅,便教她射箭,投壺……
漸漸的,沈孤容也放下了從前的包袱。當她穿上新制的羅衫褚良會滿目贊賞,她學會新的招式,他會抱起她轉(zhuǎn)幾個圈,她親手做了糕點,他會吃的津津有味……
春天的時候,簾外杏花開了,褚良會折一枝花,替沈孤容簪在發(fā)髻上。夏天的時候,沈孤容將涼水揚在褚良的臉上,他會笑著掀開,反倒與沈孤容打起水仗。秋天的時候,賞菊吃蟹。冬天落雪了,兩個人靠著熏籠,聽簾外落雪簌簌有聲。
……
褚良將耳朵貼在沈孤容的腹部,是初為人父的慈笑:“呀,有聲!”
沈孤容打趣的的笑道:“沒聲就不好了!”
褚良憨憨一笑:“也是。”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沈孤容揚起臉,帶著孩子般的笑。
“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歡。”褚良將頭在沈孤容懷里蹭了蹭。
“哈哈!嘴貧!”
而此時,裴銘將兩人所有的偎依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倒也不藏著掖著,大搖大擺的進來,爽朗一笑“褚將軍與夫人可真是恩愛,羨煞旁人哪!”
沈孤容原以為再也見不到裴銘了,看見裴銘,神色一頓,才慌慌張張地見禮,沒想到褚良卻攔住了她,向裴銘躬身道:“陛下見諒,拙荊有孕在身,不便行此大禮。”
裴銘瞥了一眼沈孤容,眸中的情感是說不出的復雜,只微微點頭表示不要緊。
沈孤容的心中也并不舒服,意外見到裴銘,自己卻還是不能做到面不改色,只覺得心頭像是被什么擰住了,鼻尖一酸,慌忙低下頭去,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能平穩(wěn)些:“陛下想必找將軍是有公事,妾身先告退了。”說罷,福了福身子,吸了吸鼻子,盡力朝褚良一笑,便進了里屋。
那安慰的笑在裴銘看來卻覺得是奇恥大辱,他悔恨不及。只是一個人的心碎了,就再也補不回來了。
他強撐著與褚良議論了邊境戰(zhàn)事,便推脫還有事情要忙,就匆匆而別了。
而這一夜是三個人的未眠夜——褚良不甘自己妻子的心里住著另一個人,偏生這個人是他無論如何也得罪不起的。沈孤容想起了那年的上元夜,而裴銘想著的是沈孤容在將要嫁給褚良時見他最后一面的那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