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和四年三月初,燕云十六州的南京城外的一個小村子里面,陳寧強撐起仍有些虛弱的身體將米袋中的米全部倒了出來。
這是他來到這個時代的第三個月,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這里,還是以這樣一副身體,但這幾天下來他接受了這一切。
說不上喜歡,但多少是心存僥幸的,按道理來說他應該是得重癥死了,如今還能再次睜開眼,算是幸運。
往世如夢,很多記憶都是斷斷續續的,甚至還有一些還不是他的,或許應該是這個叫陳寧的讀書人的,當然現在也可以說是自己。
看著半碗米,他長嘆一聲,記憶中那個科技發達衣食無憂的時代恍如夢境,直到如今他才真正的體會到了和平的珍貴。
陳寧對北宋末年的歷史不是很熟悉,也不知道遼國是什么時候滅亡的,但這些天的了解他知道遼國的氣數是盡了。
皇帝天祚帝驕奢淫逸昏庸無道,無數部落起義反抗。其中起于白山黑水的女真人,在完顏阿骨打的帶領下以數千人在寧江州與出河店大敗遼軍。
幾年前也就是1115年正月初完顏阿骨打稱帝,是為金太祖,國號大金。
之后完顏阿骨打猶如戰神附體,帶領女真人連戰連捷,在黃龍府之戰后甚至發生了于護步達崗以兩萬破天祚帝親率的七十萬遼軍,打出了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戰爭神話。
經過連續的幾場大敗之后,遼國國力一落千丈,開始專攻為守,最后派出使者向金國議和,承認金國的合法性,并愿意尊稱完顏阿骨打為兄。
可當戰爭停歇不到一年之后,也是金收國二年即公元1116年正月初,遼東裨將渤海人高永昌反叛遼國,金國趁機出兵大敗高永昌占領東京。在之后金軍勢如破竹,一舉占領上京和中京兵鋒直至遼國南京。
為此遼國四處征兵,搞得十室九空,民不聊生。
陳寧所在了村子被抓過了兩次壯丁,村子現在只剩下不到兩百口人了,除去婦孺病殘,能下地干活的男人可謂屈指可數。
陳寧之前一直大病臥床,處于彌留之際,遼人沒有管他,可為了湊人數卻把他爹抓走了。
對此陳寧悲憤不已,但也并非發自親情。如今的他有著陳寧的記憶也有著前世的記憶,所以他是陳寧也不是陳寧。
村里沒了村長,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婦孺,而陳寧村子里唯一讀過書的,雖然只是窮酸書生,但在遼國的統治的下能讀書的漢人本就不多,加上他本來就是村長之子,所以他很自然地就成了村子里的幾個主心骨之一。
如今最現實的問題出現在了眼前,遼人不僅把男人抓走了,還搶走了他們的糧食。
現在村子里基本已經斷糧了,除了田里剛種下的種子,每家每戶的情況估計也和陳寧家差不多了。
他雖然讀過幾本書,但卻從來沒有處理過這種問題,最多只是在電視上看新聞時知道某某國家因為戰爭出現糧食短缺,而后某某國際組織開始進行人道主義救援。
當時他卻不以為然,認為一些國民把自己國家的搞亂了,卻讓其他國家買單的行為是可笑的,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同情的理由,僅僅只是當做一天的新聞而已。
理論他是有的,但要說經驗,也僅僅只是這些時日幫忙干了點農活,說到底他本就是那種五谷不分的一類人,好在現在有了陳寧的記憶所以也算是有了這里的常識。
簡陋的房子里,剩下一張缺了一角的桌子,桌子邊站著一個老人,他衣衫襤褸,佝僂著身子,渾濁的眼睛看著半碗米,露出了無奈之色。
這個人是村子里最有威望的老人。名叫黃遠威的老人,他是村里唯一的老郎中,據說祖上是前朝幽州的刺史,后來石敬瑭將燕云十六州送給遼國之后便家道中落了。
“就只剩這些了嗎?”黃老道。
陳寧放下米袋,點了點頭。
“哎,這可如何是好....”
“如果能撐到秋季就好了。”陳寧自言自語,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如今離秋收還有大半年,村里兩百來號人怎么可能撐到。
就在兩人不知接下里該怎么辦時,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跑了進來,女孩身型嬌小,五官清秀,只是因為營養不良頭發有些發黃,氣色也不太好,所謂的黃毛丫頭就是如此。
女孩穿著一身補丁的粗布衣衫,扎著羊角辮,一見到黃老就哭著喊道:“黃爺爺,快救救我娘...我娘她不行了。”
女孩叫做陸彩蓮,陳寧沒有生病之前教過村里的孩子讀過書,而眼前的這個女孩勤學好問,陳寧對她的印象還不錯。
陳寧記得幾個月前陸彩蓮的父親被遼人抓走了,母親悲痛不已導致舊疾復發,不得不臥病在床。沒了父親,母親也病倒了,她就只能靠著村里人的接濟度日。就在前幾天陳寧還出去她家看過她。
黃老是村里唯一的郎中,陸彩蓮母親的病也是他看的,情況如何他心里最清除,見得丫頭如此模樣,他也不敢耽誤:“好好,你別著急,我這就去。”
陳寧也見過陸彩蓮的母親,記憶中她的母親是端莊賢惠的女人,長相雖然算不上多么漂亮,但是卻也是這種小村子里最好看的了。
“等等我。”見黃老要走,陳寧也追了上去。
彩蓮的家離離陳寧的家沒有多遠,等到時彩已經有鄰居在了。
大家伙雖是好心,但也只能干著急。一見到黃老來了,便趕緊將他讓了進去。
一路上陳寧怕黃老走的太急摔著了,便一直隨在他的身邊,此時此刻他也跟著黃老了一道來了彩蓮母親的床邊。
床上的女人本來只有二十來歲,可現今是臉色蠟黃,身材干瘦,連眼睛也失去了神采,一頭沒有光澤的頭發像是粗布麻條零亂的披散在枕頭上,整個人與行將就木的老嫗沒有什么區別。
“蓮兒,我的兒...”女人無意識呼喊著彩蓮。
聽見母親叫自己,彩蓮抽泣著的撲倒在床邊:“娘...你我在這。我把黃爺爺叫過來,很快你就能好起來的。”
黃老從進來后表情就一直很凝重,其實不用黃老診治,陳寧通過觀察彩蓮母親的狀態就已然猜到彩蓮母親怕是已經到油盡燈枯的階段了。
黃老輕輕拍了拍彩蓮的肩膀以示安慰。接著就給彩蓮母親號脈。屋子里的每一個人都很緊張,不過大家都清楚彩蓮的母親的病是治不好的,要不然也不會拖到現在。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黃老嘆了一聲,這一聲除了彩蓮沒有發現外,其他人都注意到了。或許丫頭也注意到了,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見黃老收手,丫頭急忙問:“黃爺爺,我娘怎么了?”
本來這種事不好對這一個孩子說的,可眼下這個家里也沒大人了,黃老斟酌了一會還是開了口:“你娘的病原本并不是什么惡疾,倘若能在家里將養個一兩年也許可以痊愈的,只可惜你娘一直未得到很好的治療,如今病情惡化,病灶慢慢傷及五臟六腑,現在要想治好,唉……只怕……。”陸彩蓮雖年紀小,卻很懂事,她明白黃老話中的意思。
當初父親被抓走時她怕母親擔心,裝作父親只是出遠門了,可如今母親危在旦夕,一向堅強的她終于是承受不住了,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
房屋里的人其他人憐憫的看著她,有的上前安慰,有的卻只能苦嘆一聲。要是放在以往太平的時候,發生了這種不幸,大家伙都會互相幫襯著些也不至于如此。可如今這個戰火紛飛的年頭,大家實在是自身難保。
陳寧見陸彩蓮哭的傷心,于心不忍,他上前問:“真的就無藥可救了?”
黃老沉默一會后道:“如果有上好的藥材話或許還有機會保住一時性命,但想要根治是不可能了。”
陳寧同樣是說不出的難受,現在村子已經連吃的都拿不出來了,更別提那些珍貴的藥材。
陸彩蓮一直在哭,任誰勸也沒有多少效果。陳寧覺得還是讓她好好陪陪自己母親為好,于是就讓大家先出去。
陳寧本想留下來開導開導這個小女孩的,但是眼下他還有許多重要的事要處理,只能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臨走前他問了黃老接下來要怎么做,黃老并沒有什么好辦法,只能先回去找找看有什么能暫時讓陸彩蓮母親清醒過來的法子。
陳寧與黃老分開之后并沒有回去,而是獨自一人在村子周圍閑轉。
沒了男人,村子里幾百畝的山田如今已經荒廢了一半,偶爾能看在田里忙碌的人也都是婦人和半大的孩子。
臨近中午,日頭正好,陳寧沿著田埂一遍走一遍想著事情。這也是他前世的習慣了,每當遇到問題時他都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邊走邊想,他認為清晰的空氣能夠擴展自己的思路。
糧食沒有了,要如何才能挨到秋收成了他心中的難題。向官府求助,如今遼國的朝廷已是名存實亡,官府基本是指望不上了。帶著村里人離開這里去其他地方謀求生路,可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貿然離開村子只怕是死得更快。
按照歷史的記載,金國將雄霸北方,雖然金國對漢人不是很好,但起碼要好過如今的遼國政權,以及日后被亡國的北宋南人。思來想去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著北上逃亡金國。
不過很快他卻是搖起了頭,覺得自己似乎想多了,先不說金人是否接受難民,單說如今北方兵兇戰危,往北走只怕會被戰爭的車輪碾得尸骨無存。再則他也是受過愛國主義教育的人,也不能接受被異族奴役的命運。
想來想去陳寧也沒有想到一條可行的出路。沉思中的他走得不快,卻也已經走到了田埂的盡頭。就在此時迎面而走來一個婦人和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婦人一身粗布衣裳,盤著頭發,卷著腿褲,背著簍,左手拿長鋤頭,右手牽著那個只有五歲的弟弟,一邊走一邊訓斥著哥哥。哥哥低著頭不敢吭聲,倒是弟弟偶爾為哥哥辯護兩句。
三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卻是沒有發現面前的陳寧。就在這時,那婦人的小兒子忽然腳下一滑摔了一個四腳八叉,婦人是又好氣又心疼,她放下了手里的鋤頭去扶兒子。
而此刻陳寧一心想著事情,也沒有注意,卻是正好一腳就踩到了鋤頭上,結果翹起來的鋤頭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腿上,他一個不穩直接摔下了田埂,隨即就沾了一身的泥水。
婦人聽到動靜,抬頭一看,見翻起來的鋤頭和落水的陳寧就知道是自己傷了人。先是愣了一會,接著趕緊放下兒子下了田埂將陳寧拉了起來。
兩人再次爬上田埂后,婦人一邊作揖一邊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習,我剛才沒注意,沒傷著你吧。”
這年頭讀書人都是比較手尊重的,何況她的大兒子還在陳寧讀過一些時日的書。所以婦人自然是認識陳寧的。
陳寧一直出在蒙圈狀態,他剛才一直在全神貫注地想著事,壓根不知發生了什么,只感覺有什么東西推了他一下,然后他便摔下了田埂。
等看見韓寡婦和斜插在泥水里的鋤頭后他就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陳寧為人隨和,倒也沒往心里去。
“沒事沒事,不怪你,是我自己沒注意。”
韓寡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沒再提這事。等兩人都上了田埂后,韓寡婦轉而問:“陳先生,你這事要進山嗎?”
陳寧愣了愣,隨后道:“不是啊?怎么了?”
韓寡婦整了整有一些松動的頭發,笑著到:“看你到這了,就問一問。”
陳寧四周看了看,這才意識到前方已經沒有路了。這附近已經離村子有些距離了,倒是處在了后山山腳了。
看見茂密的大山陳寧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來到了山腳下了。
眼前的這座山名叫小牙山,山不高卻屬于太行山脈,連綿百里。
當年高永昌舉兵反叛失敗之后,叛軍四散而逃,其中有幾支部隊逃進了太行山,據說有一支數千人的潰兵就躲在了他們這一帶。
這個消息曾經一度引起了村民的恐慌,當時還派了人巡夜。可一段時間后大家見什么事都沒發生了,也就放松了警惕。
不過就在一年前,一支征糧的遼軍在小牙山槽溝村附近被一伙山賊截殺,后來證實是之前逃進山里的叛軍。之后遼軍也封了山,想一舉殲滅這股叛軍,可卻因山勢復雜,最終無功而返。
雖然陳寧他們的村子以及附近的幾個村子都沒有受到那伙人襲擊,但村民還是因為害怕出什么事,所以這一兩年來也沒人會隨意進山了。
“這山里有流寇和山賊,沒事可千萬不能進山啊。”韓寡婦道。
這會陳寧也明白了韓寡婦為什么有此一問了,笑了笑:“放心吧,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韓寡婦說話時有些怯弱,不敢看著陳寧。陳寧和這個寡婦也沒見過幾面,不是很熟,所以話也只能說這么多了。
和韓寡婦和她的兩個兒子分別后,陳寧收回的目光又投向了不遠處的小牙山。入眼所及,山林青蔥,掩埋了去年的枯黃。萬物復蘇,新春的來臨再次賦予了這片天地生機。冬季過去了,一年過去了,新的一年來了。
或許冥冥之中時代的交替也如這山林的變化,從興盛到衰敗,從衰敗到興盛。陳寧不禁感嘆。他以前沒有親身體會過時代變化,不知這歷史之中的紛亂興亡,如今他卻處在了這時代變化的兇猛大潮之上,終于有了一點體會。
他不知道自己的新生有什么意義,處在這樣一個時代,自己也許和很多人一樣就是這狂潮之下的螻蟻,觸之即死。新生及面對死亡,他覺得好像是老天爺跟他開了個玩笑。
老實說他已經死過一回了,說到死他現在是不怕的,只是如今村民對他的期望都很大,村子里的兩百號人的命基本都壓在了自己身上,他也很難做到不管不顧。
前世的他也拼了命從基層做到了項目經理的位置,手下也管著數十人,有著統籌經驗。但現在換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卻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
初春的夜里,屋外的草地上騰著蒙蒙霧氣,微風吹動桌子上的油燈輕輕搖曳,投在墻上的人影在有些寒意的風中輕輕搖晃,陳寧不禁打了哆嗦,他站起身將窗戶合上了,接著又埋頭寫寫畫畫。
下午回到家之后陳寧就開始清點統計村子的人數和剩下的物資,只要是能吃的他都讓人往他這里匯報。全村人數總計二百零二人,而男人只有三十多人,除去自己之外要么是身患殘疾的,要么就是像黃老這樣的歲數的。至于食物,情況他一早就料到了,就算把野菜樹皮都算上也不夠全村人吃兩個月的。
他現在能做的只有合理分配資源,盡量保證每一個人能吃上東西。
時間也就在他奮筆疾書中一點點地過去。翌日清晨,桌上的油燈已經熄滅,屋內飄著一股淡淡的油煙味。陳寧將自己做的計劃裝訂好了之后,站起身推開了窗戶。
“呼....”
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的他,雖仍有些疲倦,不過腦中的那種昏沉感卻減輕了許多。接下來他還要召集村里人,把這一夜的想法和安排和大家說一說。
可就在他打算出門之時,急促的腳步聲從院外傳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