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王九年,秦大舉攻韓,所戰之處,生靈涂炭,尸橫遍野。韓軍節節敗退,眼看就要打進陽翟,城中百姓紛紛出逃。街上一片混亂,尖叫聲、哭喊聲,此起彼伏。這混亂的氣氛似并未蔓延至丞相府,府里一切照舊,井然有序。
會英堂內一片寂靜。子房合著雙目,坐于堂下,安之若素,讓人不好打擾。丞相進宮去面見韓王。國存國亡,如今,只剩下了一句話的過程。
這片寂靜,終被管家的一句“城破了,大王降了”打破。子房猛然睜眼,皺緊了眉,放在膝上的雙手已緊握成拳。換做誰都無法接受這個突如其來,卻似上天早已注定的事實。
“父親大人呢,可有回來?”
“還沒。少爺還是先出去躲躲罷。”
我起身,走近了問管家:“現外頭是何情況?”
“回姑娘,現陽翟城已被秦軍包圍,將士們在東門殺出一條血路。現恐怕唯有彼處一口能出城。只是城中出逃百姓眾多,怕是一時難行。”
“老爺回來了!”門口有人通傳。
我們立即出門迎丞相回府。行車勞頓,能通過混亂的街道,從宮里回來,實屬不易。丞相面容憔悴,顯得有些疲憊。
“還是盡快離開吧,府里的事務老奴自會打點妥當。老爺,少爺,公孫小姐,快走吧,晚些,秦軍進了城就不好脫身了。”老管家殷切地懇求道。
收拾行囊后,便被車夫扶上了馬車,還是那樣匆急。這一幕,似曾相識。一年前,我也如此被人扶上車……不同的是,這次是逃亡。
平日里暢通無阻的大街,如今人滿為患,車行不快。可最終,我們還是順著人流出了城,伴隨著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的心也不免跟著顫了顫。
出城后,車便行得快了。丞相眼神游離,六神無主,力不從心。我與子房迎面而坐。他緊鎖雙眉,雙手緊抓著衣裙不放,節骨突出。馬車轆轆遠行,車內氣氛凝重,令人窒息。
“父親,大王怎會同意投降?”
“秦派使前來,說:大王若是不降,到時韓國生靈涂炭,皆是大王咎由自取。大王不聽眾臣勸言,當即同意降秦。”丞相懊悔地說完,便是一聲惋然長嘆。
子房沉思片刻,微微垂頭:“大王作此決斷,亦是為蒼生著想。”緊鎖的眉頭仍未解開。
我挽起窗簾,看向外頭,盡是百姓一張張無助的臉,熊熊烈火燃燒著民房,滿目瘡痍。這算是為蒼生著想嗎?子房這么說,不過是安慰丞相大人,在我看來,分明是那昏君怯懦。秦王橫征暴斂,韓王做出的選擇果真是安民之法?大敵當前,非無能將,而要出城投降,此豈非昏君所為?
“我們,這是要去哪?”我弱弱地問了句。
“我們張家在山嶺中有一處別院,”子房看了眼丞相,回答我,“現在恐怕也只有那兒可一避。”
馬車一路搖晃,過了許久,終于停下。這里貌似并非大家府邸,倒像田間民宅私院。半人高的籬笆圍欄,柴門微掩,門楣上的木牌刻“張莊”二字。院內房屋皆為竹制,以茅草覆于屋頂,樸實無華。山上較為隱蔽,無人打擾,倒也是個去處。接下來的日子,恐怕是要在此度過了。
亡國之痛,對于每個愛國之人都不好受,更何況是出身將相之家。這些日子,張莊的氣氛,壓抑得讓人難以喘息。丞相內心郁結,思慮過多,一病不起。子房亦是整日愁眉不展,不出房門半步。
那日我去給子房送飯,見先前的碗筷未動。幕簾輕垂,里屋影像晦澀不明,只聽從里頭傳來一句“把東西放下便出去吧,讓我一人靜靜。”聲音那般蒼白、無力,惹人憐惜。
我將餐盤置于小桌后,在青簾下駐足,默默良久,道:“子房,你現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知道,你們張家五代受恩于韓,一朝亡國,心里實在不好受。國君為敵所擄,自己卻匿于茅屋,藏于深山,心有大志卻無處施展。但是子房,人人都可以被這種挫折打倒,而唯獨你不能。雖今大韓已不復存在,而民間定尚散布著不少韓國貴族,他們之中,必不乏與你志同道合之輩。唯心懷不渝之志,復國指日可待。”停一停,簾內依然寂無人聲。“子房,你在聽嗎?”仍無回應。“霏兒言盡于此,霏兒告退。”我欠身行禮,轉身取了已涼的飯食出屋,合門。(簾中青年抬眼,一手懸于半空,似欲挽留,聽門“啪“地合上,默默許久,緩緩地收回了手。)
我的一席話,或有用,或是無用,但我相信,他能明白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