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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清笛半浮生

【八】

一曲清笛半浮生 尉遲凌思 3880 2019-12-20 15:30:00

  入夏后,天日益炎熱。莊內蟬鳴不絕,青竹翠葉間,又是別樣一番景象。滿眼的蒼翠欲滴,倒也清涼。

  爐上文火煮著水。水面頗不平靜,不時有氣泡從底部緩緩升起,逐漸變大,最后在水面綻開,釋放出積蓄已久的能量。提壺,以熱湯淋洗茶具,使其冰清玉潔,纖塵不染。而后把煮沸了的水預先倒入瓷壺中養一會兒,使水溫降低些,用這樣的水泡茶不溫不火,恰到好處,泡出的茶色香味也是俱佳。用小茶匙把茶葉投放于小杯中,此時的茶葉干癟憔悴,似沉睡千年。在開泡前,先沖水至茶杯七分滿,將沉睡中的青葉悄悄喚醒,如此,具有潤茶的效果。接下來便是我的拿手好戲——鳳凰三點頭。提壺注水,清水自壺口如泉流般傾瀉而下,水流載著一道長虹躍入杯中。青葉在杯中上下翻騰躍舞,甚是可愛。有節奏地三起三落,猶如鳳凰向客人點頭示意,如此恰好一杯。沖入熱水后,茶先是浮在水面上,而后慢慢沉入杯底。這有個雅名,叫“碧玉沉清江”。

  “子房,請用茶。”我雙手將茶杯捧起,面帶微笑地敬茶。

  他放下手中書卷,斂起袖口,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杯身,中指抵著杯底,拿近眼下細觀茶色,又在鼻前輕晃而過聞香。

  我亦攜起一杯。杯中茶湯碧波蕩漾,在熱水的浸泡下,茶芽徐徐展開,尖尖的茶芽如槍,展開的葉片如旗。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茶香,這份清幽淡雅,只有用心靈去感悟,才足以體悟到那清醇悠遠的意境,聞到那如春天般的氣息,那難以言表的生命之香。小酌一口,卻不能一口咽下,而應讓其在口中回味,讓茶的清香回蕩口中。

  “嗯,好茶。”子房亦是沉醉于茶香之中,不禁贊嘆。“莊上尚存雨前新茶?”

  “茶雖是陳的,水卻是今日竹葉間晨露,味道許是不比那新茶好。”我輕轉小杯,隨口回道。

  “晨露已將這茶葉喚醒,陳茶亦有新味。”說著,又舉杯小品一口,“霏兒的茶道技藝真是精湛絕倫。”

  我略顯嬌羞地一笑,道了聲:“子房謬贊了。”可心中不勝歡喜。

  “少爺,有客來訪。”管家進屋,立在門口,作揖道。

  子房放下杯,詢問來者有幾人。

  “四人,說是少爺故友,今日特來拜訪。”

  “會不會是秦國派來的探子?”韓國滅亡后,各大韓國權貴多被遣送至咸陽,我們已是漏網之魚。我勸著子房“還是小心為妙”。

  “該來的,終是要來的。”子房表情篤定,起身,“有情”,正襟而出。

  我隨其出屋迎客。

  桌上的茶尚未過三品,便永遠地凉在了那兒……

  柴門緩緩開啟,門外站著四人。其中一女子亭亭玉立,烏黑的秀發在頭頂輕輕挽起,銀簪彎曲如波,一朵銀蓮綻放在發髻前,朱紅寶石鑲嵌其間,一縷青絲淘氣地趴于右肩上,著一身粉紗白裙,膚如凝脂,雙眉纖細,猶如一帶遠山,明眸皓齒,桃色雙唇,眉眼之間,顯得嬌艷傾城,周身散發著高貴脫俗的氣質。在其身側,一青年格外特別。青年容貌卻一頭銀發,發絲放蕩不羈的在風中飛舞,一襲黑袍,袖口和領子上繡著謎一般的金色圖案。昂首挺胸,銀發垂于胸前,卻遮不住那發達的胸肌。骨節分明的手指上,戴著一枚奇特的黑色戒指,長劍垂地,雙手按于劍柄上。此劍亦是令人稱奇,劍刃一側差互若齒,遙望一眼,便徒生寒意。其他二人亦是容光煥發的青年。

  “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已亦樂乎?’”子房笑顏相迎,弓身作揖,我亦欠身行禮。“有失遠迎,失禮失禮。”

  那白發青年冷冷地說道:“子房太客氣了。”

  “戶外驕陽毒辣,各位里屋請。”子房伸手引路。

  管家向門外張望了兩眼,見四下無人便合上門扉。

  眾人來到會客堂內。

  “紅蓮殿下,請上座。”

  粉衣女子衣薄輕紗,衣袖開放成花,一舉一動,衣袖皆隨風漾起波紋,仿佛空氣都隨之躍動起來。桃粉紗裙的曳地裙擺上,一朵綻開的紅蓮妖艷動人。

  見眾人坐定,我道了聲“我為各位準備茶水去”便要走,卻被子房攔住:“沏茶之事交由下人去辦即可,你且留下。”隨后又對客人介紹:“這位是在下的義妹,公孫霏,前將作少府公孫大人之女。”我欠身行禮。子房又轉而介紹他們與我認識。

  “子房,你可真會找地方,如此清閑之處,也唯有你才能尋著。”女子環顧四周,欣然說道。

  “為了防不速之客造訪,打擾家父養病罷了。”

  “哦?丞相病了?現在可好些了?”堂上女子問道。

  “回殿下,家父數月前,已病故。”子房回這話時有些傷感,聲音斷斷續續。

  女子嘆口氣,不禁感慨:“丞相生前為我大韓操了不少心那……”

  眼見局面將為丞相死訊的悲哀控制,子房及時轉移話題,打破沉寂:“今日諸位來寒舍,定是有事相告吧。”

  “正是。我們今日是奉韓少主之命前來,望你出山,為復國大業出謀劃策。”

  “少主?!你們找到少主了!”方才的悲傷已被內心的喜悅替代,子房的眼前又閃過那久違的希望之光。他話音剛落,忽然想起什么般,朝我望了眼。我連忙低下頭去,回避他的目光。

  “今日各位路途辛苦,不如先在寒舍小住一宿,明早良再同各位一起前去拜遏少主,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見眾人同意,子房便命管家去安排。

  眾人皆已出屋,我才起身而出,卻見子房仍立于門口。

  “明日,你隨我一同去吧。”

  我思索良久,點頭答應了。

  將客人們安頓好后,子房宴請了他們。雖只是田家粗茶淡飯,但眾人相談甚歡。宴后,子房又陪著客人們逛了園子。亂世之中,故人重逢,豈非人生一件樂事?此乃莊上少有的熱鬧。

  如峨眉般的彎月漸漸西垂,繁星綴滿夜空。莊內燭火微熹,恰似那漫天星辰。

  夜入深,莊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我取下擱在劍架上的佩劍,以布拭之。此劍乃父親在我十歲時所贈,多年來不曾離身,為防身,亦為紀念。所拭之處,塵埃盡去,唯見精致雕花相為映襯,朵朵盛開的紅梅,綴于枝頭,伏在鞘上。利劍出鞘那一剎那,一道銀光晃眼而過,劍刃仍舊鋒利,散發出層層肅殺之氣。

  多年積怨,可該了了……

  烏云密布,天昏地暗,亦屋內不點燈,任這昏暗漸漸吞噬一切。空氣中含著濕冷的水汽。我靜坐窗邊,靜思己過……

  那日清早,陽光明媚,我們一行六人前去拜訪韓少主。

  那是一間農宅,從外表看來并無異處。貴為韓王嫡系長孫,屈身于此,倒也難為他了。

  我正欲隨他們進門,便有一壯漢將我攔下:“這位姑娘,請留下佩劍。武器一律不得帶入。”此人身形魁梧剽悍,看樣子不好對付。

  我暗暗握緊了手中的劍,見子房偏頭向我使眼色,便仍松了手,不情愿地交出劍。

  我們被小廝引進屋內。一青年端坐堂上,一身緡羅綢緞,美玉纏腰,玉冠輕束,正喝著茶,見我等進屋,便露出笑顏,走下堂來。

  “子房兄,可是把你盼來了!”

  眾人朝他行跪拜禮后,那青年命人賜座。眾人就坐,接著便是一陣寒暄,而后是談論時事,可我全無心思聽他們說話。

  堂上之人便是那昏君之孫,昏君雖死可大仇未報,“父債子償”,難道只是說說?不知何時,方才門口攔下我的那名壯漢現已立于青年身側,配備長劍。我不禁攥緊了雙拳,緊鎖眉頭,怒火幾近將我點燃。殺氣四起。

  握緊藏于袍內腰間的匕首,趁堂上之人放松警惕之際,我憤然躍起,持匕首徑直向他刺去。突然,他身旁那名壯漢向我沖過來,拔劍相抵。我連忙還擊,可敵人力大無比,我連處下風,沒過幾個回合便被打中了手腕,匕首順勢跌落。我忍著疼痛,將憤怒積聚于緊握的雙拳,向他太陽穴猛擊而去,卻又被他躲閃開,隨即是實拳一擊,正中腹部,將我打下堂去。我踉蹌后退數步倒地。此刻,無論我如何使勁都已力不從心。那壯士持劍護主,眼神兇狠,如同羅剎。

  堂上之人顯然驚魂未定,用顫抖的聲音下令道:“護,護駕!”

  一聲令下,從屋外沖進來一群手持長劍的護衛,大約二三十人,將屋子團團圍住,堂前亦多了三人持劍護衛。

  “給我抓活的!”

  得令,護衛們便要動手。

  “少主!”子房急忙起身走到堂前,跪下作揖,語調急促:“此女乃臣義妹,方才殿前冒犯了少主,實乃臣教導無方,請殿下息怒。”

  “子房啊,你可看看清楚,方才她這是要行刺!”韓少主氣得跳腳。

  “少主,吾妹素來秉性純良,方才定是迷失了心竅,還望少主看在我的薄面上,放她一條生路,臣回去定當好好管教。”

  堂上之人正襟危坐,怒發沖冠,望著子房,又看向癱坐于地已無力反抗的我,說道:“今日我看在子房為你求情的面上,饒你這回,若是再犯,格殺勿論!”最后四個字還刻意加強了。

  我鼻子一酸,雙淚并下,轉頭看向一旁的子房。

  “多謝少主恩典。”子房伏地跪拜。

  屋內衛兵一時間不懈防備,再起而反攻恐不得。

  數日后,我找到子房,他正在亭中看書。亭外池塘中荷花開得正盛,粉白相間,碩大的綠葉為襯,甚是可愛。我躊躇片刻,走進亭子。

  “身上的傷可好些了?”他手不釋卷,亦不抬頭,額前兩縷青絲輕垂,青年容貌晦澀不明。

  “已然痊愈,多謝子房關心。”

  他接著看書,見我逗留不去,抬頭看我:“還有何事?”

  “子房,”我有些猶豫,“對不起。我或許,沒你想象的那么……”

  子房合卷起身,走到我身側,對我道:“你若是不愿見他,便不必隨我去了。”說罷,便離開了。我轉身凝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一襲青衣長衫,發帶輕揚,仍是那般灑脫。漸漸濕了眼眶。

  子房,你還在生霏兒的氣嗎?霏兒,知錯了。

  次日,林伯經過我房間,見我,一臉詫異地問道:“張少爺已去見韓少主了,小姐不一同去嗎?”

  我微微一笑,回他:“不去了,以后……”深吸一口氣,“都不用去了。”

  林伯見我垂下頭,不復多問。

  過了幾日,暮色降臨,又到上燈時分。我推開窗戶,從窗口遙望,見子房的房間屋門緊閉,燭光將屋子照得通亮。院內蟬鳴依舊,卻襯得張莊的夜格外安靜。想來過去這些日子,子房總是早出晚歸,忙到深夜,少與我來往了。我伏在案前,取一塊絲帕,研墨提筆,心中思緒萬千,卻不知從何說起了……

  次日天明,待子房出門,我將書信置于一深藍色錦囊中,附著一袋銅錢,一并放在子房的案幾上。回房背上行囊,與林伯一同離開。出門時,恰與張管家相遇,他見我如此行裝,問我可是要遠行,我只回已來不及同子房道別,勞煩他轉告。

  “還是等少爺回來,姑娘自己同他說吧。”

  我默默回他:“只怕到時,就走不了了。”

  不待管家開口,我便翻身上馬,和林伯一起御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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