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洛陽又一個萬物萌芽的時節。
小溪十七歲生日,女皇請了楚浩和幾位家人,宴席就擺在新落成的天堂前面。
天還沒亮,小溪就被叫起來梳洗更衣,濃濃睡意中,三羊拿來一份賓客名單。小溪眼睛都不睜,說:“念。”
長輩的名字剛念完,第一個出現的竟然是壽春王。
“停。”小溪接過名單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三羊。
三羊眼眉低垂,幫小溪整理華服上的衣穗。
小溪沒有追問,穿戴整齊之后,先到天堂的一個偏殿內等。
賓客還沒到,壽春王的壽禮先到了,禮物厚重,一看就是經過精心準備過的。
壽春王是皇嗣的嫡長子,做過太子、皇孫,小時候,小溪和臨淄王李隆基瘋跑著玩的時候,壽春王正在讀書、學禮。后來女皇登基,皇嗣一家老小都被困在宮殿里,小溪跟壽春王只有過幾面之緣。
長壽二年(693年)的時候,女皇身邊的寵信、戶婢團兒,聽說當年廬陵王的妃子韋吉爾的出身和手段,癡心妄想起來,借著女皇關心皇嗣的起居,常常探望皇嗣。
別說皇嗣不喜歡她,就是喜歡,在女皇如此高壓監督之下,他也不敢對團兒有任何表示。
事竟不成,團兒惱羞成怒,心生毒計,她在女皇面前誣告皇嗣的兩個妃子厭盅、咒女皇早死。
皇嗣暗箱操作的那些事,女皇一清二楚,她毫無猶豫,讓壽春王的母妃劉氏和臨淄王的母妃竇氏從此消失,給皇嗣敲響警鐘。
兩個妃子死后,皇嗣更加厭棄疏遠團兒,團兒氣急,把皇嗣私見大臣的事情告發給女皇。
常伴女皇身邊,團兒的心思勾當,有些失勢的豐秋看得明白,早就跟小溪抱怨過多少遍了。事情牽扯到臨淄王,小溪當晚就把團兒的所作所為告訴了女皇。
女皇殺了團兒,皇嗣暫時躲過一劫。要說壽春王給小溪送大禮也應當應分,不過三年了,單就今天送,不是很奇怪。
她正在揣摩,壽春王已經到了。賓客沒有來這么早的,小溪先讓三羊出去迎接,自己離座準備行禮。
壽春王滿臉笑意進了門,拱手道:“壽星為大,熙公主福壽安康。”
畢竟多年未見,小溪差點兒認不出來,壽春王長得母親劉氏的相貌,父親皇嗣的風骨,謙恭溫和,和小溪同歲的他,看起來像是位可親的兄長。
“多謝王上,請王上入座。”
“謝座!哦,臨淄王稍后就到,他說他的壽禮須當日才能齊備,所以來遲一步。”
這些年困在宮里,壽春王對弟弟、妹妹們的照拂,小溪是有所耳聞的。跟李光順和李守禮不一樣,壽春王是在父母的關愛下長大的,外部威壓讓他們一家更加凝結在一起。
臨淄王與小溪熟識,讓壽春王來報備行程,引得小溪越發猜想。
***
“口風已經吹出去十多天了,大約只有熙公主還不知道。”豐秋一邊幫女皇換裝,一邊報備小溪的情況。
“這是難道不是上天的意思?小溪那天跑來告訴朕,要留在朕的身邊。”
“是啊,豐秋也為陛下高興呢。想來今日賜婚,熙公主一定驚喜。”
“月兒到了嗎?”
豐秋幫女皇系上最后一枚扣子:“公主在麗綺閣等候陛下。”
“朕就不上去了,讓公主到凝華殿等朕。”
“是。渤海郡公在凝華殿偏殿。”
“先請郡公入席,朕和公主稍后就到。”
一早,太平公主的手里就端著酒杯。
除掉薛懷義之后,女皇反倒更加信任重用她。這并非是做錯事的孩子沒有受到懲罰卻得到了獎勵那么簡單,女皇的“棋局“太過復雜,令人難以琢磨。
小溪的生日,楚浩一定來,太平公主打探到楚浩的行蹤,去往凝華殿。
凝華殿的宮女、太監林立,楚浩端坐在側。太平公主進門揮揮手,把宮女、太監支出去。
楚浩起身行禮:“公主安好!”
“郡公安好!郡公請坐。”
“謝坐!”
“聽說母皇為小溪賜婚壽春王,恭賀郡公喜事臨近!”
“公主以為是喜事嗎?”
太平公主重重地嘆了口氣,艱難道:“大臣們如果不收斂,災禍早晚會降臨東宮。小溪是女皇的掌上明珠,也許母皇意在壽春王。”
楚浩搖搖頭說:“皇嗣確有……表面安靜,怕已亂了陣腳。”
“母皇免了皇兄祭祀,讓武家兄弟取而代之,殺了兩個皇妃,腰斬兩位大臣,大肆撲殺流人,降皇孫為壽春王。如此種種,皇兄怎能不寒而栗?”
“大臣暗謁皇嗣是事實,狄仁杰、魏元忠差點兒為皇嗣喪命。皇嗣與那些流放的大臣合謀,讓兩位皇妃的母家從中送信,這些都是事實。女皇重用酷吏至今,清掃皇嗣周圍的勢力,為的就是保護自己的皇子。”
“郡公要比我這個親生女兒更了解母皇。”
“求生存而已,不足掛齒。公主自謙了。”
“當年狄仁杰、魏元忠受難,郡公讓司農寺的一個小孩子去跟母皇明理,四兩撥千斤,救狄大人等出大獄,令人佩服。”
“商人大都是塊臭肉,扔到誰的鍋里都會壞了湯,并非獨善其身,登不得大雅之堂而已。”
“郡公不必自輕。那以郡公的意思,皇嗣還有希望。”
高壓之下,兩人很難單獨見面,天平公主問得很直白。
時間緊迫,時機難得,楚浩直接說道:“并沒有。”
“怎么講?”
“女皇如此震懾之下,皇嗣還能保持謙恭,心智、毅力非同常人。女皇不會把自己的安全交給一個只在表面壓制著仇恨和欲望的人。”
“那……廬陵王?”
此時,女皇派來的宮女來請兩位入席,楚浩做了請的姿勢,算是點了頭。
***
武承嗣的女兒明佳公主嫁給了千金公主的兒子鄭忠。千金公主諂媚女皇,很是得勢。明佳公主平時頤指氣使,撮合自己的弟弟武延基和小溪。
小溪瞧不上武延基,也不理會明佳公主的強悍。誰都知道李成器是明佳公主暗戀的人,她怎么能咽下這口氣,宴會上見到小溪,便冷嘲熱諷,失去理智。
武家的公主多到隨便用掃把劃拉就是一簸箕,小溪平時根本不把明佳公主放在眼里,幾句話就把明佳公主噎住了。
“你不會不知道吧?”明佳公主揚起下巴。
“什么?”小溪心不在焉。
“今日陛下要為熙公主和壽春王賜婚啊。”
無力感讓小溪被動地應付眼前的一切,阿什那默啜早就妻妾成群,孩子一堆,當上了突厥的大首領。她遲早要嫁人,嫁給壽春王算是高攀了。
可她開心不起來,并不是一定要嫁給阿史那默啜,而是找不到方向在那里。被困在洛陽多年,一直想要掙脫,如果未來的丈夫比她還不自由,窒息的感覺更加迫近。
“……你的生母是靺鞨的淳公主……”明佳公主嘴巴不停,完全無視小溪的感受。
轟然一聲,小溪的腦袋像是被什么擊中了一樣。
就在前些日子,小溪便裝出宮,西市大街上,有一位靺鞨商人叫她“淳公主”,若不是屬下攔著,那商人就走到她近前行禮了。
“休要胡言,我母親燕西長公主是皇上姥姥的親侄女兒,母親身體不好,皇姥還把我帶進宮里養。”
明佳公主輕蔑地笑道:“燕西公主三年前病死,怕是沒有人告訴你了吧。皇祖把你養在宮里,還不是為了拴住渤海郡公賺錢。渤海郡公、靺鞨郡公,聽聽這封號,就能明白了吧。”
明佳公主吐出來的話她自己都害怕,她突然住嘴,想著如何挽回。
小溪的目光立刻投向楚浩,燕西死后,楚浩向女皇請求教小溪武科,小溪五日有三日出宮回到家里,領受父親的教誨,父女間的關系也在緩慢升溫中。而此時像是地面都裂開了深溝,劃開小溪與父親和女皇的距離。
舞臺上歌舞正歡,小溪忽然出現在楚浩桌前。她眼圈通紅,表情復雜,沖過去,拽住楚浩的袖子,來到女皇身邊。
女皇剛剛到的時候,還未落坐,就注意到小溪和明佳公主正在對話,小溪的臉色很難看,當小溪拽起楚浩,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轉身吩咐上官婉兒一句,上官婉兒立刻點頭出去。
“小溪,別鬧。”女皇溫柔道。
“明佳公主說我的生母是靺鞨公主,皇姥把小溪養在宮里做人質,為了鎮住,鎮住渤海郡公。”
這遠超出了女皇的預判,她恨不得把明佳公主就地杖斃。
“小溪,休要胡言,以下犯上,跪下!“楚浩立刻跪倒,嚴厲訓斥小溪,心里卻在想‘今天,就是今天。’
“看來是真的了。”小溪沒有等到答案,甩開楚浩,三步并作兩步離場而去。
“陛下受驚了,臣這就去追小溪回來。”楚浩抬頭看女皇,用眼神征求她的同意。
多么絕佳的機會啊,一切都那樣自然的發生了,女皇知道楚浩最能抓住瞬間閃現的機會,可以憑此走脫了。她停頓了一下,然后無奈點頭道:“去吧,莫要動怒,跟孩子好好說。”
楚浩心里也明了了,他又給女皇磕了一個頭,才起身去追小溪。
小溪沒有回櫻花閣,穿著華服,一路飛奔,朝宮門而去。
楚浩有些跟不上,半走半跑,避免引人注意,又不能立刻追上小溪,心里默念:‘小溪,好孩子,一定要出了皇宮。’
到了乾元門,楊凱看到小溪和楚浩父女情勢不對,趕忙招呼楊泰跟上來。
“立刻去找茵夫人,就說城外有一位重要的人病危,請夫人即刻出城,用最快的馬車。在上東門等我。”
“是。”主家話語急促,楊凱知道情形非用一般,抱拳領命而去。
楚浩在宮門截住小溪,借著她的令牌出了宮。
“小溪,跟我來,馬在那邊。“
小溪很驚奇,楚浩并沒有阻止她,把她帶回去,還提供馬匹,讓她出宮門。無暇多問,小溪黑著臉,騎上馬,舉鞭要走。
楚浩一把抓住韁繩:“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事,小溪,相信父親,跟我從上東門出城。”
小溪是要出城的,可自從她進了皇宮,就沒有踏出過洛陽,習慣了受限制,出城對她來說就是破除和拋棄之前的一切,也充滿了未知。
“我的生母的確是靺鞨公主?”答案至關重要,小溪緊盯楚浩。
“是的,你親生母親是我的發妻,粟末靺鞨公主淳嘉諾熙。”
在楚浩臉上,小溪讀到了深情。盡管不情愿,但是她強迫自己鎮定:“我要去靺鞨。”
“好。”
“別以為我會原諒你。”小溪拍馬朝上東門而去。
年少逃亡的日子恍惚出現在眼前,而這次楚浩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國醫館距離上東門不遠,楊凱見到楚浩點點頭,拿出腰牌走到城門。
洛陽的守衛沒有幾個人不認識大名鼎鼎的熙公主,何況小溪還穿著華服。楚浩軟禁洛陽數年,任何一個官兵都不肯放行。
楚浩走到一個城衛面前,小聲跟他聊天,順便塞了錢袋子給他。
小溪極其不耐煩,拽著韁繩左右踏步,望著排隊出城和進城的百姓,恨不得立刻沖出去。
突然,楚浩出手往城樓和地面的守衛扔了幾顆彈丸,彈丸在守衛前炸開,濃煙和刺鼻的氣味,讓守衛咳嗽、打噴嚏、流眼淚,無暇他顧。
“走!“楚浩大喊。
小溪捂住口鼻,策馬奪路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