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她心動的聲音了。”
公園里避光的一處角落，賀磊為了不讓我擔心，故作輕松的姿態，兩腿交叉坐在木椅上。前面是波光粼粼的湖水，幾尾錦鯉在水中若隱若現，柳枝在風中微微晃動。
我輕輕嘆了口氣，心頭涌起幾絲酸楚，我想問他這樣做值得嗎？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賀磊輕聲說:“我本就是她的一滴淚水，情緒的產物，遲早會消失的，現在她遇到了能給她幸福的人，我可以放心了。”
“你會徹底消失嗎？”
我站在光線斑駁的樹蔭下，神情恍惚，心中隱隱不安。
“許瀚森給她的生活帶來了陽光，驅散她內心的負面情緒，賀磊沒有了生命的來源，自然就會消失了。”沈皓憑空出現，兩手插兜，白凈的面龐顯得文質彬彬。
“沈先生說的沒錯，我的生命很快就要走到盡頭了。不過，我還想為她做最后一件事。”賀磊靠在椅背上，聲音輕飄飄的，似要隨著春風而去，“她從十三歲就生活在黑暗之中，只能幻想陽光下山川河流的景象，我想讓她借我的眼睛，看看山川，看看大海，看看繁華都市的車水馬龍。”
沈皓沉吟片刻，說:“如果你想在太陽底下自由行走，需要付出你的生命為代價，并且僅能換取三個小時的時間，你愿意嗎？”
賀磊欣然。
沈皓說:“現在陽光正好，祝你旅途愉快！”
眼前的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我來不及抓住賀磊發衣角，前一秒他還沖我微笑揮手，下一秒他就消失不見了。
沈皓伸手揉揉我的頭發，我方才找回自己的理智，訕訕地說:“我還沒跟他說‘再見’呢。”
時間過得很快，外面的天黑了。我獨坐在二樓陽臺的沙發上，抱著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附近房屋的燈光逐漸亮起，街上空蕩蕩的，我想起與賀磊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2017年的某一天，我拎著行李箱從公交車上走下來，空中突然電閃雷鳴，暴雨傾盆，我沒有隨身攜帶雨具，只好跑到前面的屋檐下躲雨。
屋檐下的臺階上坐著一個穿著白色T恤男孩，隨手晃著狗尾巴草，悠然自得。
我擦擦臉上的雨水，抱怨道:“什么鬼天氣，衣服全濕了。”
男孩伸手去接落下的雨水，心情愉悅:“下雨天多美啊！”
我小聲嘀咕:“賞什么雨啊，下雨天只適合睡覺。”
他仰起臉，驚訝地看著我:“你能看見我？”
我低頭看著他的手，臉色變了又變，一滴滴雨水直直穿過他的手掌落在地上。
男孩的心情似乎更好了，他說:“我叫賀磊，你呢？”
我下意識回答:“余清好。”
賀磊吸吸鼻子，問道:“你的箱子怎么有一股腥咸的味道？”
我從青島回來的時候沒帶任何海鮮特產，疑惑地問:“是嗎？箱子里我只放衣服和幾盒嶗山的茶葉，怎么會有腥咸的味道呢？”
他睜大清澈的雙眸，問:“青島嶗山，你看到大海是什么樣子的？”
我想了想說:“無邊無際，波瀾壯闊。”
賀磊輕嘆道:“這么美麗的風景，可惜沉魚看不到。”
我心想，他說的沉魚應該是我們老家附近那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姑娘吧。
賀磊迅速轉化話題，說:“我是她眼里的一滴淚，沒有太陽的時候才能現身，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類。”
雨勢逐漸減弱，家里人一遍一遍打電話催我回家，我拉起行李箱，臨走前對他說:“以后有時間可以找我玩。”
——現在是賀磊離開的第十個小時。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不知過了多了久，迷迷糊糊中，我聽到賀磊輕喚我的名字:
“清好，清好，你看——”
我的大腦一陣眩暈，整個人仿佛置身于半空中俯瞰大地，我看見樂山悲憫眾生的佛像，北京街頭的游客，故宮朱紅的宮墻……
賀磊的聲音始終在我耳邊縈繞:“我曾陪她走過九個春夏秋冬，卻要在第十個春天離開。她結婚那一天，請你替我送上一束玫瑰，這是我對她最后的祝福——清好，你不要難過！你曾經跟我講過的地方，我都去了，人間很美，陽光很暖，你也要找到屬于自己的玫瑰。”
我的大腦逐漸恢復平靜，他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后縮成一個點，徹底消失了。
我睜開眼睛，看著漆黑的天花板，今夜注定無眠。大概只有窗邊透亮的月光知道，我失去了一位朋友。
后來某一個深夜，我獨自開車回家，手機連接車載藍牙，靜靜播著一個APP 的晚安電臺，舒緩的背景音樂，緩緩響起女主播的聲音:
嗨！你好，我是沉魚。今天你過得還好嗎？我在北辰小鎮祝你晚安！
也許你無法相信，在我失明的第十年的春天，我重新見到了陽光下五彩繽紛的世界。冥冥之中，我總感覺有一個人在背后默默守護著我，雖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我左右。
我還記得，我從車禍中醒來，我的世界只剩下了黑色，他握著我的手跟我說:“沉魚，不要怕，我會一直陪著你。”——這真是很神奇的體驗！
或許是因為有了他的鼓勵，我學會了與黑暗中的自己相處，我去讀盲校，學習編程，學了很多樂器，做電臺主播。我以為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生活中的一切困難，可在面對愛情、婚姻的問題時，我膽怯了，退縮了，我怕我會給對方的人生增添負擔。這種時刻，他又出現了，他在我心里反復說:“沉魚，給對方一個靠近的機會，他不會讓你失望的。”
在我和許先生的相處過程中，我承認，我被他打動了，和他在一起時，是我一天中最輕松的時刻，什么都不用擔心，人生變得更有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