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國之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的事情,蘇漸就更不知所謂了。
本來一聽滄雪有龍國政事跟他咨詢,蘇漸還興頭頭地以為能獲得重大情報;沒想到等滄雪說完,他卻意興闌珊。
不僅是意興闌珊,他甚至還有些悲傷:
有一個圣龍皇已經讓人族夠嗆,現在又多了位深沉穩重的親王主政,那龍國繼續蒸蒸日上,滅絕人族更是指日可待了。
對滄雪的疑問,蘇漸沒什么好答案,最后只好一本正經地打岔,說自己作為外族人,不方便干涉他國內政,這才把滄雪哄笑,含混過去。
雖然白天這個話題,蘇漸沒得到什么信息量。但到了晚上,他卻有了意外的收獲。
在戈壁灘熊熊的篝火邊睡著,蘇漸在夢中,竟覺得自己看見了撒菩勒伯的臉!
夢里情境依稀,很多事情只是個概念,蘇漸在夢里好像剛開始時,并沒有真正看見撒菩勒伯的面容,只是覺得自己應該看見了他。
蘇漸感受到,缺乏實像的新任龍族攝政王,正在用無形的眼神凝視他。
在這樣讓人窒息的凝視中,撒菩勒伯的臉漸漸浮現。
這張臉匯集了威嚴、兇惡、城府、野心,比蘇漸看過的任何人都要特別,但依舊有些模糊。
正當蘇漸要仔細打量、看清楚時,撒菩勒伯卻仿佛看穿他的心意,猛然一聲巨吼:
“凈化之日即將到來!”
然后他的臉形便幻化成冰冷的血色的雪,在蘇漸的夢境中漫天飛舞,充斥了整個視野。
“啊!”一聲驚恐之極的驚呼,從蘇漸口中迸發。
他猛然坐起,卻發現周圍一片寂靜,夜色迷離,那木柴篝火依舊在熊熊燃燒,并沒有熄滅。
“蘇漸,你怎么了?”這時滄雪也被他驚醒,坐起來看著他,“做噩夢了嗎?”
看著少年恐懼的面容,滄雪溫柔地說道:“別怕,有我。我會保護你的,乖乖的,繼續睡吧。”
“哦。”蘇漸回以一個感激的微笑,便又和衣睡下。
可是他怎么可能會睡得著?這一晚,他都在輾轉反側。
“凈化之日是什么?”
“為什么說它即將到來?”
“龍族的新攝政王,為什么會出現在我的夢中?”
“他的臉形為什么會化成鮮紅的雪?”
“我為什么對他如此恐懼?”
一連串的疑問,充斥在少年半夢半醒的意識里。
當黑夜逐漸逝去,清晨的第一縷朝陽投射大地,徹底醒來的少年忽然有些覺悟:
那位撒菩勒伯,和自己最初的奇怪夢境,應當有著極其重大的聯系。
再聯想到夢中龍翼少女的圣龍公主身份,蘇漸很有理由相信,自己失憶的那一段日子里,很可能在龍境中,和這些大人物,發生了某種奇特的關聯。
一想到這點,他便歸心似箭,想早點回到人族的領地中,好好地整理思緒。
于是他加速了自己當初定下的脫逃計劃。
這一天,天氣極好,正是藍天麗日,白云如絮。
蘇漸暗中觀察,便發現滄雪的心情極好。
到了傍晚,因為白天的好天氣,這獸龍國戈壁的天空上,正是夕霞漫天,彤云萬里。
蘇漸暗中留意,便發現滄雪時不時仰面西望,看著那些美麗的霞光,表情極為神往。
看到她這樣,蘇漸便下定決心,有一件事,要趁今晚注定迷人的夜色,做了!
這一夜,天懸銀月,明河如雪。
蘇漸和滄雪歇腳的地方,是一條白浪滔滔的大河邊。
星空下,月光里,蘇漸發現今夜的龍女,格外美麗。
本就白衣勝雪,再被月華圍繞,此時的滄雪,真宛如仙界瑤池中一朵最美的白蓮。
而欣逢如此良夜,少女心情愉悅,還跟蘇漸笑語晏晏。
月中仙蓮,本就極美,再加上笑靨如花,就更加的驚艷。
但這對蘇漸來說,還不是最傷神的;少女那晏晏的笑語,讓人如沐春風,流露無限情致,便讓已經下定決心的少年,更增添了無窮負罪感。
“蘇漸——”正內心糾結時,蘇漸忽聽得滄雪喚他。
“怎么了?”蘇漸機械地應道。
“你知道這條大河,叫什么嗎?”滄雪伸出白如雪藕的玉臂,朝那條滔滔不息的大河一指。
“這條河嗎?不知道。”蘇漸神思不屬,隨口答道。
“就叫‘烏滸河’啊!”滄雪歡笑說道。
“烏滸河……啊?”“烏滸河”這個詞眼,忽然觸動了蘇漸的心。
“原來是烏滸河啊……”蘇漸的內心,忽然間非常感慨。
他扭頭向東邊望望,暗中想道:“那邊不遠,就該是安西都護府的安息州吧?可惜啊,現在都已經在殘暴龍族的鐵蹄下。”
想到這個,蘇漸心中那點負罪感,頓時煙消云散。
他看著眼前美如白蓮的少女,心中冷笑道:“我神州錦繡山河、如畫江山,不就是被你們這些異族粗暴侵占嗎?對你這侵略者中的佼佼者,我還需要留什么惻隱之心呢?”
心中轉念,他忽然站起,笑道:“滄雪,我聽過烏滸河的一個傳說。”
“咦?這里還有什么傳說嗎?”滄雪好奇地看著他。
“當然有啊,還是個美麗浪漫的愛情故事呢。”蘇漸道。
“那你快講講。”滄雪催促道。
“光講嗎?”蘇漸笑著看著她。
“不用講的,那還能用什么法子告訴我?”滄雪奇怪地看著他。
“當然有辦法了。”蘇漸神秘一笑,從容地走了十來步,來到那烏滸大河邊。
“你看——”蘇漸手一揮,頓時有一道火焰流光隨手射出,飛向那滔滔大河的上方。
“你這是要做什么……”看到少年這舉動,滄雪不明所以。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蘇漸要做什么。
當那道火焰流光飛到烏滸河的上空,猛然間迸開,就像一朵射入高空的煙花。
但和煙花不同,這道火影流光留在空中的時間更長,還用火線變幻出各種圖案。
本來滄雪以為少年只是用火靈法術,模擬煙花逗自己開心,但很快她就看出不同來:
她發現,這少年分明在用夜空中的流光火影,演繹著自己二人相遇后,所經歷的一件件事情!
漫天流光火雨中,她看到,一開始蘇漸被自己獵奴,被俘的少年是那樣的“楚楚可憐”;
她看到,后來自己拿他做新法術的實驗,雖然他萬分害怕,但還是努力挺了過來;
她看到,當自己日常行走時,蘇漸在身后乖巧地跟隨,不僅絲毫不想逃跑,還默默地注視著她美麗靈動的身影,眼神中流露的全部是崇敬和仰慕;
而蘇漸深夜做噩夢,從夢中驚醒時,又是自己溫柔體貼地安慰,還發出守護少年的誓言,便讓他一夜沒睡著,全都因為滿滿的感動……
看著蘇漸這樣方式獨特的演繹,剛開始時,滄雪只是驚訝于這法子的巧妙。
她確實比較驚嘆,因為自古以來,就連她這位法術天才在內,也還沒有人想到用動態變化的火靈法術,來演繹人和事。
只是,漸漸地,少女的心緒,從開始的驚嘆,漸漸起了微妙的變化。
她的眼神漸漸朦朧,她的肌膚開始火熱,她的呼吸開始局促。
最特別的,是她胸膛中的那顆心,本來因為冰龍族的特質,常年冷靜,但這時也“怦怦怦”跳得越來越快,快得連她自己都開始感到害怕。
猛然到了某一刻,她發覺此刻的自己,如同墜落于那邊的大河,被一種陌生而甜蜜的情緒淹沒……
“我不信!”猛然間少女大叫起來,“蘇漸,你騙我!”
“我沒騙你。”蘇漸停住法術,轉過身來,委屈地看著她道,“你真地很美麗,我一直很仰慕。”
“我不是說這個!”少女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忸怩,“我是說,你對我,真的這么深情?”
“你懷疑我?!”蘇漸大叫起來。
“……”滄雪捂著胸膛,沉默以對。
見她如此,蘇漸也對以沉默。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轉過身,默默地往烏滸河走。
“你去哪兒?你要干什么?”滄雪喊道。
“我要跳河而死!”蘇漸吼道,“我一腔真心,卻被人懷疑,那我就要以整條烏滸河的水,來洗刷自己作為男兒的清白!”
說到這里,蘇漸已經奔到烏滸河邊,抬腿就要往河里跳——
就在這一刻,滄雪忽然陷入了一種奇妙的新鮮的情緒:
就好像豆莢在仲夏成熟干透,輕輕一碰就會炸裂,彈出里面渾圓的豆粒,她覺得此刻自己的胸膛,也好像成熟干透的豆莢,被少年剛才的話一碰,就猛烈地裂開,將自己的心彈向了他。
“不——”滄雪大叫一聲,就像最開始抓獲蘇漸時,那身形再次快如白電,倏然便到了蘇漸身后。
“我不要你死!”大叫聲中,滄雪已經拉住了少年的手。
“謝謝你……”轉過臉來的少年,已是淚流滿面。
“對不起,都怪我,是我太多心,嚇壞了你。”滄雪也哭了,不停地自責道歉。
“沒關系,不怪你,真的!”蘇漸安慰著少女,口氣十分真誠。
他心想:“真的不怪你,剛才差點就跳下這么深的大河去,都把我嚇哭了……”
這般想時,他沒被滄雪牽著的那只手,可沒閑著。
隨著他手指輕彈,無數的火靈流光飛上天空,轉而迸裂成無數光焰之花。
花雨繽紛,漫天揮灑,這一刻星河明月失色。
面對漫天的光之花雨,已經敞開心扉的滄雪,好像忽然變回一個小女孩,拉著少年的手徜徉繽紛光雨中,又笑,又跳,又鬧。
光之花雨,紛紛而下。
看著歡樂的少女,蘇漸笑了,隨手拈過最美的一朵,用優雅無比地姿態遞向了她。
滄雪羞澀地接過,有一個念頭宛如微光一樣閃過她的心頭:
“此時的自己,是不是像一個冰冷的雪人,正靠向灼熱的篝火?”
但此刻漫天的光雨,柔美的月光,浪漫的情緒,卻如烏滸河水一樣淹沒了她的心魂。
她的整個身心靈魂,陷入一種甜美的錯亂之中。
她覺得自己就如同一片弱小的秋葉,甘之如飴地被呼嘯的漩渦吞噬,轉眼消逝在天頂那片巨大的星空中……
這一夜,她與蘇漸就坐在這烏滸河邊,相互依偎,觀星,賞月,聽水浪滔滔,最后相互倚靠著睡著。
自這一夜過去,滄雪對蘇漸的態度大為改變。
雖然她還苦惱于兩人處于敵對種族,但對蘇漸的警惕心,已經幾乎降低為零。
而自這以后,再碰到什么獸龍國的士兵盤查,蘇漸便自稱是“龍巫助手”,很快便能打消一切獸龍士兵的疑慮。
借著“龍巫助手”之名,此后蘇漸隨滄雪而行的沿途上,看似不經意地搜集多種植物花卉。
對于他這舉動,滄雪也覺得有些奇怪。但無論她怎么想,也不會產生懷疑,因為這些植物花卉種類非常零散,相互間實在搭不上邊。
每當她實在好奇問起時,蘇漸便推說是想物色最美麗的花朵,為她親手編織一個最美的花環。
陷入浪漫愛戀的女子,不用說警惕心了,連智商都可能歸零。
聽蘇漸這么一說,滄雪不僅沒產生任何懷疑,內心反而還變得更加甜蜜,心說蘇漸他還真是一個懂得浪漫的人。
只是,如果她稍微有點神州華夏古草藥學知識,就會發現蘇漸采集的這些花草,頗有些蹊蹺。
這些花草有:風茄花、生草烏、香白芷、當歸、川芎、菖蒲、南天星、羊躑躅、姜半夏、茉莉花根……
所有這些組合起來,赫然就是一個古華夏最著名的藥方,“麻沸散”!
當所有配方藥材終于集齊,蘇漸并沒有絲毫拖延。
很快,就在“火雨定情”之后的第七個晚上,他調配好麻沸散的藥酒,哄著滄雪喝了下去。
滄雪不疑有他,懷著感動的心情,將蘇漸敬來的美酒一滴不剩地喝下。
烈酒本來就能激發藥力,這一來,蘇漸預謀的藥酒更快更劇烈地發作了。
滄雪變得渾身酥軟,滿面酡紅,很快就在少年的注視下,陷入了昏沉的醉夢。
滄雪所服下的這劑“麻沸散”,可非同一般。
其實在華夏民間流傳的麻沸散配方,版本多種多樣;為確保萬無一失,特別是考慮到服藥者的冰龍體質,蘇漸可以說是把所有看過的配方版本,都拿來作為配藥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