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屬于深秋的寒冷夜晚,風不大,月光清亮整潔,屬于奎林地的窩棚都靜悄悄的,安靜屬于夜晚,嘈雜屬于人。
人的嘈雜響起來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在搖搖晃晃的一個個黑房子里響著,這聲音包含著疲憊和憂慮,也許還有憤恨。
船工中沒有女人,她們屬于紡紗廠和織布的車間,她們的住宿在萊納市屬于工人的區域,和其他貧苦的人在一起。
這里只有男人和半大的小子,他們住在倉庫旁,住在碼頭邊,遠離城市,只有在白日里搬運貨物的時候,才會有人想起他們這群孤獨的人,想起壓榨他們的剩余價值。
黎辭和巴末并排而行,跟在烏西亞身后越過破敗的柵欄,踏過稀疏的草叢,在窩棚外的一處空地中站住了。
烏西亞的兄弟們就在他幾米之外熟睡著,黑乎乎的爛毯子蓋在他們蜷縮的側身上,蓋不住的胳膊和腳凍得發青。
“兄弟們!我烏西亞回來了!”
熟睡的人們被驚醒了,不滿的咒罵聲和疑問的驚慌聲參差響起,為明亮的夜晚增添了些許生氣。
巴末二人將包袱放在烏西亞腳邊,而后鉆進了窩棚區中,自支起的木板床上跳下的眾人淹沒了他們的身影,他們融了進去。
他們本就屬于這里。
“你們知道嗎?萊納市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有權的人,有錢的人,他們根本就沒打算給我們活路!”
“他們抓走了我,他們派出警察監視著你們,他們想要在明天的安息日有一個熱熱鬧鬧的順利剪彩儀式,然后繼續壓榨我們的力氣!”
“他們占著黑夜,他們是太陽,他們是特權階級,他們是萊納市的主人!他們喝著咖啡,他們吃著涂了蜜的白面包,他們冬天穿著厚的,夏天穿著薄的,他們要什么有什么。”
“而我們呢,什么也沒有!”
烏西亞退了幾步,看著人群向自己涌來,繼續大聲喊著,
“我們干著最累、最臟的活!我們吃著最硬的黑面包,我們忍饑挨餓、日復一日地出賣我們剩下的生命,死后被扔進污濁的摩季那河,被扔到落滿烏鴉的荒地去,被惡心的畜生啄食。”
“我們得到了什么?”
“疲憊,饑餓,傷病,痛苦,只有這些!”
“難道你們甘心嗎?”
烏西亞叫著,聲嘶力竭。
人群越聚越多,窩棚內的船工都鉆了出來,嘈雜的聲音詭異地平息下去,只有烏西亞的吶喊在響。
“烏西亞!”
人群中有人叫起,“你的傷呢!你是怎么從艾爾托的走狗安保手中逃出來的?”
“我已經死了!”
“但我又從地獄中爬出來了!”
人群嘩然。
“我在地獄中聽到了神的聲音,祂告訴我——”
“如果你想實現你的夢想,就從這個骯臟的地方爬出去!”
“然后我就爬了出來!因為我的夢想還沒有實現!”
話音剛落,烏西亞便飄了起來,破破爛爛的衣服在夜風中呼呼作響,引起一陣躁動。
“吾神!”
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此起彼伏的吶喊聲接著盡皆升起,然后跪倒一片。
他們跪的,是神。
“我是神的使者,也是你們的指路人,祂派我來拿回萊納市城內那些自稱為神民的家伙竊取的權力,將一切歸于貧苦的工人,歸于被貴族、被工廠主壓榨的所有勞動者!”
“白面包會有的,蜂蜜酒會有的,女人會有的,衣服會有的,房子也會有的!”
跪倒的人群躁動起來,當本是普通人的領導者成為了神的使者,并為他們展露超凡神跡后,燃燒的欲望迅速占據了上風。
“神使!”
巴末和黎辭各拖著兩個人從衣衫襤褸的人群中走出來,將他們扔到三個包裹前,身上的疼痛和烏西亞顯露的神跡斷絕了他們逃跑的念頭。他們跪著,將頭顱深深埋下,一動也不敢動。
這是向艾爾托揭發烏西亞的掃羅、沙利沙四人。
烏西亞回來得太過突然,他們被人群裹挾著一時脫離不出,結果被黎辭兩人抓個正著。
“叛徒該死!”
咬牙切齒的喊叫自人群中響起。
“叛徒該死!”
四人面色慘白,低伏的身體不住顫抖著,身上嶄新的厚衣服幾乎要被冷汗浸透。
艾爾托的人給了他們每人一件御寒的新衣服,還有一幾尼十五先令的獎金,這便是他們出賣烏西亞得到的全部。
嘲諷的是,他們的身份依然是船工,這一點未曾改變。
巴末上前解開三個包袱,拿出一個腦袋,將它高高舉起,明亮的月光將其肥胖慘白的臉照得纖毫畢現,森白的骨茬自頸下露出,半根氣管吊在空中,搖搖晃晃。
這只腦袋屬于艾爾托的安保隊,黎辭砍脖子的時候很隨意,將皮肉血管剁開放血后,便直接將腦袋扯了下來。
砍人的腦袋,和砍其它動物的,手感并沒有什么區別。
“是西頓!”
前列的人認出了腦袋原主的名字,而后便是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
“另外幾個又是誰?”
“小羅珥!”
巴末輕輕喊了一聲,“那邊的頭,別忘了帽子。”
黎辭憨憨一笑,從攤開的包裹中掏出一顆警察的頭,扶正它頂上的帽子,然后學著巴末舉起。
帽子上有一顆警徽,銅制的圓形徽面上刻著一只展翅飛翔的雄鷹。
“是城衛司的警察!”
人群情緒激動起來,“神使,他們有槍!”
“你們害怕了?”
烏西亞立在空中,質問道。
人群漸漸平靜下來,涌起的熱血被槍里的火藥澆冷,不同于神民貴族掌握的、對他們而言極其遙遠的神賜術法,火槍龐大的威力近在眼前。
他們其中一部分人親眼見過后,知道的人不久就變成了全部。
這些烏西亞的船工兄弟們忽然意識到,不只是火槍,即使只有冷兵器,也是會死人的。
但他們又不甘心,白面包和女人,誰不想要?
人群看向烏西亞。
“與貴族和警察抗爭的不只是我們,”烏西亞向眾人自信地笑著,“別忘了,還有市內那些和我們同樣勞苦的工人兄弟們!”
“犧牲由我們共同承擔,權力由我們共同擁有!”
人群再次亢奮起來,贊美神使烏西亞的聲音此起彼伏。
黎辭抽出了腰刀,架在掃羅顫抖的脖子上,鋒利的刀刃割裂了他的皮膚,鮮血流出。
巴末背過身,一言不發。
掃羅顫抖著,直到一個清脆慌張的聲音忽然自人群中響起。
“爸爸!”
“小法蓮!”
黎辭循聲望去,一個不知所措的老人焦急的臉映入他眼中,老人旁邊跪著一個男孩,拽著老人的袖子不停搖頭。
戈比和他的爺爺。
奎林地除了男人和半大的小子外,還有孩子,而每一個孩子背后,都有著一個心酸的故事。
“找到你們了。”
黎辭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