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如何識別看到的世界是否真實?”
“閉上眼睛。”
“可那樣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用心去看。”
“心在胸膛里,隔著皮肉。”
“挖出來。”
——《傳道者書》
季秋已至,寒冬將臨,英格蘭北部的氣候不會和所有人講溫情,那染著灰黑煙塵的飄飛喬木樹葉和枯黃草叢中越發微弱的蟲鳴,共同見證著又一個即將到來的冬天。
在新的冬中,貧者依舊,富者常形,貴者俯瞰大地,賤者卑微匍匐。
一如既往。
“我還是來了。”
克朗查理睜開雙眼,落到他眼中的是遠處那被一層煙霧籠罩的城市。
工廠密集,煙囪林立,然而除了蒸汽機的轟鳴聲外,近乎寂然無聲。
蒸汽巨獸的嗚咽下,是死一般的岑寂。
“來到這另一個萊納市,這最初輝煌的起點。”
“克朗查理爵士,”瑪迦軟軟的聲音自男爵背后爬上他的肩頭,然后跳到他的耳邊,“你在看什么?”
“在看歷史與未來之間的的轉折點。”
克朗查理轉身,看到雙眼閉合,眼角印上殷紅淚珠印記的瑪迦正在朝他笑,燦若明星的眼睛閉上后,她好像更多了嫵媚與柔婉,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你看到了什么?”
瑪迦微微偏頭,紅唇微張,讓干練中又有了俏皮。
“看到了我們,”男爵頓了頓,“我們三個。”
老法師也自跪坐的地上站了起來,他似乎從面具下看了兩人幾眼,然后便不動了,只是靜靜地立在山頭上,像一塊雕塑。
山風吹起了他的袍角,那張無面的木制面具卻仍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臉上,好像一直生長在那里似的。
面具的眼眶下是兩只黑色的眼睛,仿佛有火在其中燃燒,然而那火卻是靜止的。
靜止不使其衰老,卻也禁錮了所有的活力。
這兩只眼睛是死的。
“我看不到東西了,所以不拉我一把么,男爵大人。”
瑪迦好像忽略了老者,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克朗查理身上。
她伸出手,皓腕光滑潔白,只有真絲手套的黑色花邊有一點影子落在其上,像停在花叢中的黑蝴蝶。
“神像的威儀傷到了你的靈視能力嗎?”
男爵對瑪迦伸出的素手視若無睹。
“沒有。”
“既然如此,”克朗查理搖頭,“你不需要我的攙扶。”
“無趣的男人。”
瑪迦收回手,轉動臻首,環視四周,很顯然閉合的雙眼并不能阻礙她的視力。
另一種意義上的視力。
“你既然敢直視神性光輝,便是做好付出代價的覺悟了的,”克朗查理遙望山下的萊納市,“我知道王室的人向來喜歡以小博大,只是希望你這次不要賭輸才是。”
“畢竟誰也不會希望他的合作者是個輸紅了眼的賭徒。”
“賭徒?”
“不,”瑪迦走到克朗查理身旁,露出寬大的袍子下一雙穿著靴子的腳,“這叫博弈。”
“以情感,信仰,魂靈,身靈乃至存在為籌碼的博弈。”
“人能斗得過神嗎?”
克朗查理看向瑪迦。
“即使他們只是偽神。”
“誰知道呢,”瑪迦展顏一笑,笑容恰似風中搖擺的三春柳絮,“女王說了,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
“不去做,誰又能說我們一定會失敗呢?”
“教宗不如女王,”男爵轉過頭,不再看瑪迦,“他沒有如此魄力。”
“大教長這樣說你們的教宗,真的好嗎?”
瑪迦將頭上被山風刮歪的帽子扶正,又壓了壓,幾根頭發自檐下翹起,微微卷曲。
“他聽不到。”
男爵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這里不是他的主場。”
“畢竟這里是另一個萊納市,是不屬于王國的領土。”
三人所在的山丘頂端光禿禿的,船沒有,尸體沒有,那送他們前來的巨樹和人臉也不在,好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似的。
“瑪迦,”克朗查理忽然凝聲,“我們真實的身魂和船一起,停在兩界的間隙中,這具神力凝成的幻軀只能維持三天時間。”
“在這三天內,完成目標的難度很大,我們必須做好計劃失敗的準備。”
“我明白。”
瑪迦點頭,“即使失敗,也唯一死而已,只是若耽誤了女王的計劃,那便是我的罪責了。”
“不過我不認為我們會失敗。”
“為什么?”
男爵問。
“直覺。”
克朗查理笑了,他不再理會這個略有些神經質的女人,而是將大多數注意力再次放到老法師身上。
“巴末法師,”男爵右手貼胸行禮,“我們該開始了。”
老法師沒有答話,不過他眸中的黑色火焰卻是猛然跳動了一下,隨即再次回歸靜止。
他動了,一步步走下山丘,目標是那座寂靜的城市。
克朗查理和瑪迦跟在后面,一左一右,像兩個侍從。
他們并不知道,在這個夢境世界的一方,緊挨它的的另一個世界中,是熊熊燃燒著的住宅區,里面還有被黎辭臨走前吞噬的老耶羅遺留下來的十萬撒瑪利亞淺信徒。
他們也不知道,在兩個世界乃至同樣的幾百上千個世界的上一層,是一片被無盡海水充斥的龐大世界,大海上冰山林立,有絕代神女在和神裔豎眼對戰,冰山化成血眼,血眼凍成齏粉,波濤卷涌,山呼海嘯。
時間的流動變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河,何處緩慢,何處湍急,何處回轉都無人得知,也正是這樣奇異的規律,造就了這一奇特的景觀。
是過去慢了?還是現在快了?
不知道。
這是夢境世界的狀態,而反映到現實的靈樞界中,時間的變化更為奇特。
當克朗查理三人在夢境萊納市的山丘頂上剛剛醒來時,靈樞界的日子,已經整整過了一夜,到了早晨七點。
城市內的戰斗早已結束,是蒙特利家族贏了,還是人面魚一方贏了?
都沒贏,因為在多因湖船只消失的湖中心,正有兩方勢力對峙著。
一方是蒙特利,一方是人面魚,前者有職業者,后者有一批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扭曲生靈小弟,雙方勢均力敵,都不愿輕動。
這里有秘密。
而此刻遠在薩斯瓦克的黎辭,不過剛剛起床,正在品嘗面包店清晨剛出爐的果蓉面包,瑪利亞坐在餐桌對面,持叉笨拙地對付著一塊奶油布丁。
黎辭喜歡這種扮演,不,不是扮演,他是萬靈,這也是他的生活。
在奇異的緯度上,時間變成了一條被接起來的線,又變成了幾條交叉的曲線,它混沌著,將幾處線段胡亂拼湊在一起,最終竟也變得合理起來。
在一般的邏輯上。
誰能做到這樣?
是世界本身,還是更為偉大的存在?
也許都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