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除卻那遠古大荒，蠻夷瘴地，但凡這四海的土地，山有山契，地有地契，田有田契。

　　這都是有主的。

　　葉落要歸根，這人若故去，亦要入土為安。

　　但這入土，需得是自家的土地。

　　若是葬在甚么荒山野嶺，其實這山，也是別人家的山，只是人家懶得打理罷了。

　　不僅會讓人給平了，免不了還得吃官司。

　　這貧苦人家，生，難有立錐之地，死，也難尋得方寸的安息之所。

　　林滄一行人在同姜臨淵分別前，留給了他二百兩銀子。

　　他買藥材花了大半，還剩下四十兩，單憑這點銀錢，是買不了一塊稍微過得去的土地的。

　　而且就算他有足額的銀錢，這折柳城中的人，也不敢賣地給他。

　　他花了八兩銀子，置辦了一副上好的棺木，讓那可憐的老藥農，總算能安息片刻。

　　原本他是想再雇幾個人，將棺木抬走的，并且開到了二兩銀一人。

　　要知道尋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也不過二十兩銀子，這工錢算得上是很高了。

　　可下力的漢子們一聽去的地方以后，連忙擺手，躲得遠遠的。

　　他們畢竟是老實巴交的討生活，不是要錢不要命的主兒，還有一大家子需得去養的。

　　姜臨淵要去的地方是牛頭山。

　　牛頭山也是有山契的，握有山契的人叫張輔。

　　知道這名字的人不多，可他的綽號，偌大的折柳城，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黑風煞，黑大王，隨便哪個拎出來，都讓人聞之色變。

　　少年拖著棺木，行走在山道上。

　　別地的山道，大多崎嶇得很，但這牛頭山的山道，卻寬敞坦蕩。

　　究其緣由，乃是這牛頭山的匪寇，為了方便上山下山，雇了一幫石匠把山路給開辟出來。

　　姜臨淵忽然想起了他在凡界時候，聽過的一句話“要致富，先修路”。

　　這幫山賊，倒是很有超前意識，領略了修路的神髓的。

　　少年身材單薄瘦削，然八日下來，他已經邁過筑基門檻，躋身淬體境界。

　　淬體境為下三重天第二重，精髓為打熬體魄，雙臂熬得千鈞力，方能算是圓滿。

　　少年拖著棺木來到了牛頭山的山腳。

　　在山腳附近的路口，幾個麻衣漢子正聚在一塊兒，喝酒賭錢。

　　眼下這時節，正當是春耕之際，正經人家的漢子，要么在城里做工，要么在田間耕種。

　　也有些苦練力氣，準備兩月后的武舉。

　　老話常說窮文富武。

　　說的是寒門子弟多寒窗苦讀，十載二十載以后，以滿腹經綸，治國方略出仕。

　　實際上類似的寒門宰輔簡直不要太多，青史留名，不勝枚舉。

　　而高門顯貴之家，多以武勛傳世。

　　因練武一途，需聘請名師指點，再以大量的藥材淬養體魄。

　　這等消耗可是天文數字，絕不是寒門負擔得起的。

　　然而常言又道“一個蘿卜一個坑”，一代宰輔，黃紫公卿，普天之下，能有幾人。

　　再者累世公卿，莫不是以經學傳世，君不見，汝南袁氏，弘農楊氏，皆為此列。

　　絕大多數的寒門子弟，終歸還是步入武道。

　　那口吐敕令，便有雷霆之威的儒門圣人，終歸是太過于虛無縹緲的存在了。

　　打熬體魄上陣廝殺，若能有幸被宗門瞧上，成為宗門豢養的私軍，那便有了一條通天途。

　　也就只有那些個潑皮無賴，山賊草寇，既不老實耕種，也不打熬氣力。

　　這大好三月天，艷溢晴光下，曬著肚皮喝著酒。

　　古有狂士袒胸露腹高臥松石，人問言之曬書。

　　這幫草寇曬的甚？

　　“六，六，六……哎喲！他奶奶的，今天真是晦氣，怎么又輸了？”

　　一名黑大漢朝著骰盅大聲嚷嚷著，只是開出來的結果令他大為失望，破口大罵。

　　“嘿嘿嘿，七哥對不住，這銀子當弟弟的就笑納了，不過七哥您也甭生氣，今晚上哥兒幾個去城里的春宵閣，弟弟做東，保管七哥您玩兒得盡興。”

　　旁邊一個歪斜眼一邊朝著兜里塞銀子，一邊哈哈大笑，一笑起來哈喇子就往下流著。

　　黑大漢猛的灌了一口酒，罵罵咧咧的：

　　“春宵閣的那幫老娘們早就膩歪了，這都半個月了，也沒個新鮮貨色，真是沒趣。”

　　歪斜眼嘆道：

　　“七哥，你也是知道的，這上好的貨色，還不是讓大王他孝敬給那些個……”

　　邊上一個尖嘴猴腮的瘦子連忙做個噤聲的手勢：

　　“噓，那幫太歲的名兒你敢說出來？還要不要命了？”

　　歪斜眼笑道：

　　“我倒是差點兒忘了這規矩了，多謝兄弟你提醒，我自罰三杯……”

　　這六七個人喝得正酣。

　　“哐哐哐。”

　　棺木在拖動的過程中，被石子給磕住了，發出聲響。

　　瘦弱的少女擦拭著額頭的汗，在后邊推著。

　　少年在路口停了下來。

　　賭錢喝酒的這幫賊寇，行話里叫“哨子”。

　　是占山為王的草寇在山腳下打探風聲的眼線。

　　一則是盯著來往客商，看看有沒有待宰的肥羊。

　　二則是防備官軍圍捕，若是情況有異便通風報信。

　　當然了，這折柳城毗鄰神藏宗，官軍是斷斷不敢管的。

　　而宗門的私軍，忙著同別的宗門搏殺搶地盤，更是不會管區區草寇宵小。

　　多年來，這牛頭山的賊寇可謂是逍遙快活，賽過神仙。

　　這幾個漢子喝得醉醺醺的，但耳朵還是好使的，聞聲兒立刻扭頭過來。

　　黑大漢順手抄起一對板斧，怒目圓瞪：

　　“我他娘的就說怎么這么晦氣，居然碰到一口棺材！”

　　歪斜眼笑道：

　　“七哥，這棺材棺材，不就是升官發財嘛，這是好彩頭呀。”

　　瘦子皺眉問道：

　　“小子，你是何人，知道這是什么地界嗎？拖著口棺材到這兒來找不痛快？”

　　在后邊推著棺材的少女有些惶恐，她看向前邊單薄的少年。

　　黑大漢見少年不答話，有些惱了：

　　“他奶奶的，老子問你話，你是個啞巴不成？既然你來找不痛快，爺爺索性給你個痛快！”

　　他輸了錢心里正當不爽呢，結果碰到這么個小子。

　　他也不再多問，揮舞著斧頭就劈砍下來。

　　殺人不過頭點地。

　　“鐺！”

　　黑大漢體魄渾厚，他這一斧頭勢大力沉，怕是一頭牛都能砍倒。

　　“四百斤。”

　　少年總算緩緩的吐出了三個字。

　　黑大漢原本以為一斧頭下去就能將他劈成兩半，比七月天劈一個西瓜還容易。

　　可是他卻看到那少年伸出右手中指食指，挾住了斧刃。

　　這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和黑大漢是街頭賣藝耍把式的，雷聲大雨點兒小。

　　但歪斜眼清楚看到那少年腳下踩著的石塊碎裂！

　　他和旁邊幾人驚得立刻抄起兵刃圍攏過來。

　　黑大漢既驚且疑：

　　“什么？”

　　少年淡淡說道：

　　“雙臂不過才四百斤的力氣，做什么山賊？不如回家養豬去吧。”

　　黑大漢勃然大怒：

　　“小子，你找……”

　　最后一個“死”字還沒說出來。

　　少年雙指一擰！

　　“哐當！”

　　他只感到虎口一震，那花了十二兩銀子，讓鐵匠打造的十六斤重的板斧脫手。

　　在一聲脆響下，斧刃破碎成鐵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