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子蹊方定中二人既有了共識,便一道來了中軍帳中,豐月白押著韓子胥已然在這里侯了小一會兒,譚子蹊進帳后眼神掃過正中央被捆住雙手一副慨然赴死模樣的韓子胥,眉頭不由鎖到一起。
豐月白見此上前一步,一面朝譚子蹊耳語,一面遞上一卷羊皮紙,“據韓子胥交代,荀毅三日前突然不見了蹤跡,只留下這個,末將已派人搜山,至今還沒消息。”
譚子蹊打開羊皮紙,上面寫了一小段燕文,譚卓老先生年少時曾往燕國游歷過一段時日,故而懂得燕文,他自然也識得些皮毛,沉聲將這段話念出:“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我不欲戰,雖畫地而守之,敵亦不得戰之。”
言罷,譚子蹊輕嘆一口氣,他自詡智計無雙,自出師后尚無錯算一事,此番卻不得不承認此番與荀毅交鋒他敗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也不過如此,只是其時仍在方定中營中,他只得掩起心中挫敗,此番督軍湎江兩件要事,生擒荀毅已然無望,招安韓子胥不容再有失。
他折起羊皮紙,走到韓子胥身前,此人應是很在意儀容,行軍打仗數月仍將下巴上一縷山羊胡修剪得極美觀,許是穿了一身黑甲的緣故,看上去比通緝令上單薄書生的模樣多了幾分英氣,雖為階下囚,卻絲毫不見狼狽之色,面上仍舊一派凌云銳氣。
四目相對片刻,譚子蹊手將韓子胥肩上灰塵拂掉,又抽出一旁士兵的刀割斷捆繩,“韓先生曾任總執衙書吏,想來學富五車,可知此句?”
韓子胥稍稍活動下被綁的酸疼的手腕,警惕地打量眼前人,見他并無為難之意,這才冷冷答道:“孫子兵法,誰人不知。”
譚子蹊揚起手中羊皮紙,“以虛擊實,疲敵千里,亂軍叢中進退自如,他可比你我更懂孫子兵法,韓先生此前可知你這軍師竟是燕人?”
韓子胥聞得此言不自然地扭開頭,軍師是燕人這件事他也是三日前看到這封留書時才知道的,他當時也是震驚不已,軍師加入義軍時,他麾下尚不足一萬人馬,此后更是奇謀妙計頻出屢立大功,且此人毫無異族口音,日常生活習慣也與國人全無二致,他怎么也想不到這人竟是燕國奸細,如此看來此人混進義軍只怕另有圖謀。
譚子蹊見韓子胥面有赧然啞口無言,接著問道:“韓先生如此英雄人物,又受此人輔佐多時自當知道這一點,那韓先生是否知曉這燕人為何方神圣否?”
韓子胥被這話臊得臉色脹紅,正欲開口辯駁,譚子蹊哪里會給他機會,嘴下連珠炮厲聲逼問,“你這位神機妙算的軍師實乃燕國大皇子荀毅,你叛出朝廷之時,口口聲聲‘扶正統,救難民’,嘴上說得那般漂亮,實際上卻去做了燕人的馬前卒,是也不是?”
“一派胡言!”韓子胥怒目圓瞪,高聲反駁,“我韓子胥雖非出身世家名門,但行事自來光明磊落,你這妖帝走狗,污我投敵叛國不過是為敗壞義軍名聲,如今我既戰敗,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休想逼我認下這等惡名,韓子胥一人身死何足惜,義軍扶正統,救災民,自有天神庇佑,豈是爾等賊子可誅滅!”
譚子蹊冷哼一聲,“當真天生一副好口舌,你便是這般蠱惑無知民眾的吧?你既言‘扶正統’,我且問你何為‘正統’?”
韓子胥轉向一邊,不正眼瞧身前之人,“自是居正方為正統。”
“當今圣上乃手持先帝傳位詔書登臨帝位,怎當不得一句居位正?”
“先帝一世英名便毀在這份傳位詔書上,立女不立子,史官刀筆自有話說!”
“依你之意,皇位之上只需皇嗣便可,即便今上奉先皇之諭上呈天運,一應章程禮儀俱無差錯,也當不得正統?何其謬矣!”
“社稷江山傳男不傳女,自古便是如此,王朝更迭多少代,圣君先賢們無不守此規矩,何謬之有?”
譚子蹊輕嗤一聲,“古來如此便是對的嗎?豈不聞夏桀筑傾宮,飾瑤臺,荒淫奢侈,葬送江山;商紂沉迷酒色,橫征暴斂,終落個自焚的下場;后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談笑間百年基業一朝傾覆。這樣的正統,守之何益?”
韓子胥面無所動,“這便是詭辯,你怎的只列舉昏君,歷朝歷代明君也不在少數,非嚴守正統而致亡國,乃君王無道才使國破人亡。”
譚子蹊擊掌表示認同,“說得好,是以綿延國祚無非‘立賢’二字,何為賢?兼聽納諫為賢,愛民如子為賢,誅惡揚善為賢,今上自繼位以來,以雷霆手段剪除姜禍,不眠不休三日為民祈雨,力排眾議任廉吏為欽差赴各地賑災,便是此次平叛皇上也千叮嚀萬囑咐要以安撫為主鎮壓為輔,這樁樁件件在你韓子胥眼里都當不得一句賢明?”
韓子胥眼睫輕顫,心亂如麻,卻梗著脖子強硬道:“你不過是說些漂亮話哄騙于我,你那女娃娃皇帝若真賢明便只殺我一人,放了十萬義軍!”
譚子蹊轉到韓子胥面前,直直看著他,“十萬叛軍,原意入伍者,編入正規軍,愿意回家者朝廷概不為難。”
韓子胥一點一點抬起頭,一臉不可置信,嘴唇顫抖著問道:“你說話能算數?”
譚子蹊一字一句鄭重道:“吾乃御派督軍,圣上口諭許我陣前便宜行事,此外,皇上遣本官來此督軍時,專門從內庫撥出十萬兩用于安置叛軍,此事方將軍可以作證。”
韓子胥轉頭看向方定中,后者緩緩點頭,他當即愣在原地。
譚子蹊又從懷中摸出一份疊得整整齊齊的布告,遞到韓子胥手中,“這是七月二十日官府張貼的布告,也就是三月前,朝廷派遣的賑災大臣便已經出發了,戶部無銀那便征糧以賑,其中允州、崤州重災區甚至被免除了三年賦稅,至于叛軍,布告上也有明言:‘天地熔爐,民不聊生,叛軍雖有罪,其罪亦可恕,是故愿解甲歸家者前罪一概不究。’皇上心心念念每一個災民的生計,更不曾放棄每一個誤入歧途的叛軍,你好生看看吧。”
韓子胥顫著手打開這份布告,一目一行,眼神最終停在落款處天子璽印并總執衙相印那里,他拇指摩挲著那兩個朱印,頭皮一陣發麻,四肢再沒了力氣,猛地跌坐地上。
譚子蹊見狀猶自怒斥道:“你枉為讀書人,卻將孔孟之道核心的那個‘仁’字拋之腦后,你的所謂正統之論不過是囿于男女之見的一葉障目,你以為你的所作所為是在舉義旗為百姓發聲,實際卻做了敵國攻訐藍滄的棋子,用你的偏狹把十萬百姓帶上絕路,他們何辜,被你累及至此。
韓子胥被如此嚴厲批判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只是雙手掩面,涕泗橫流。
譚子蹊彎下腰半蹲下來,“哭有何用,既知罪孽難恕,便該盡力補救。”
韓子胥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毫無儀態可言,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睛里帶了詢問。
譚子蹊與其平視,緩和了語氣,“皇上口諭,韓子胥率叛軍投降,有功于社稷,朕念其初心非惡恕其大罪,擢任戶部侍郎兼任賑災專員,即刻自湎江出發趕赴災地。”譚子蹊在韓子胥震驚的目光中站起身,“先前的賑災大臣蘇墨雖手腕強硬,仍被困在了允州,可知征糧以賑困難重重,除允、崤二州外,其余三州災情雖不那么嚴重,卻也有災民翹首以盼朝廷的米糧救命,皇上對你的這番安排,其中深意韓大人可知?”
韓子胥心下大震,此刻方徹底為御座上那位女皇帝折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是讓他用自己的眼睛親自看看朝廷賑災究竟是不是花架子,這份坦蕩令人動容,他抹了一把臟污的臉,深深叩首,“皇上用心臣必不相負。”
譚子蹊扶起韓子胥,面上淺笑使人如沐春風,“任命圣旨已在路上,韓大人休息一晚明日盡可安心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