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圣駕起程回鑾,華蓋遮天,罕畢如云,車馬之眾極盛,所到之處無不騰起滾滾煙塵,明黃色的儀仗隊浮于煙塵中時隱時現,仿若一條巨龍騰云徐行,因掛念蕭宇傷勢,清寒便攜了他共乘御攆。
此間無事,清寒遞給蕭宇一本《晏子春秋》,她自己則隨手撿了《山海經》閑閑翻著,車馬行進這大半日,晃晃悠悠時停時行,清寒抬頭瞅了阿宇一眼,只見他已然將書扣在臉上打起了瞌睡,輕笑搖頭,這小孩這一看經史子集就犯困的毛病倒和從前一般無二。
見小幾上正有一盤果子,清寒一時興起執起一枚向阿宇丟去,果子不偏不倚正正好砸到蕭宇腦門上。
“哪個不長眼的砸我!”蕭宇眼睛還未睜開,雙腳一跺猛地跳起身,隨即“咚”一聲響起,接著便是“哎呦呦”連連呼痛,御攆隨寬敞,卻也不夠他這般跳腳,自然要狠狠撞上車頂的。
“是朕。”
蕭宇一邊捂著額頭一邊睜眼瞧去,見清寒一手執書一手抵額倚在座上,正瞇著眼睛看著他,蕭宇瞬間就清醒了,想起方才迷迷糊糊中明顯犯上的那句話,不由縮了縮脖子,怯怯囁喏一聲“阿姐”。
清寒盯了蕭宇半晌,直將他瞧得霜打茄子般苦喪起臉來方饒了他,招招手喚一聲“阿宇過來”。
蕭宇乖巧走上前伏在清寒座邊,將腦袋搭到她腿上,可憐巴巴眨眨眼睛。
清寒看著蕭宇額頭,只這么會兒功夫已然紅了一片,她抬手撫上去隨即輕輕揉著,“怎的這般毛躁,這一下子有得你受。”
蕭宇煞有其事認真道:“阿姐摸摸就不疼了,藥到病除可靈了。”
清寒笑著搖頭,卻也沒停下手里動作,“油嘴滑舌,凈胡說。”
蕭宇窩在清寒懷里,閉上眼睛舒服地拱了拱,喃喃道:“阿姐身上真好聞,我舍不得起身,今日不看那勞什子《晏子春秋》了可好?”
清寒哪里不知蕭宇是在耍賴偷懶,念在他箭傷未愈不宜過于勞神,也由了他去,心隨念動,清寒將視線移至蕭宇胸口傷處,不由想起一事來,遂開口問道:“冬狩那日暗箭傷你那人當場就被豐月白抓住了,你便沒什么要問的嗎?”
蕭宇扯著清寒腰間環佩玩的手頓住,緩緩按住胸前箭傷,悶聲道:“這么久沒有圣旨傳出我便猜到阿姐欲對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清寒以指作梳一下一下理著蕭宇披散在背后的頭發,“阿宇可有怨言?”
蕭宇搖了搖頭,“阿姐如此行事自有考量。”
清寒扶起蕭宇的身子,直視他的眼睛,“朕用你這一箭之傷換了蕭凌手中的九門衛。”
蕭宇沉默片刻苦笑一聲,“一場冬狩羽林衛九門衛盡歸皇姐手中,連淮相也惹得一身腥,臣弟佩服。”
清寒只當看不到蕭宇面上的苦澀,先揭過這一節,轉了話題,“朕知道姜黨的一些人來找過你,論威望勢力你不如蕭凌,論心機手段你也不如蕭凌,阿宇是否想過那些人為何甘冒風險改換門庭來尋你?”
蕭宇不知皇姐突然問這話是何意,卻也細細思量一番認真作答,“疏不間親,姜氏一門歷經三朝屹立至今全賴外祖苦心經營,姜氏門人有多少受了其恩惠,我乃外祖血親自然比蕭凌得人望,再者蕭凌絲毫不念及外祖救他出禁宮之恩,一朝得勢就過河拆橋,誅發妻囚族老,手段之毒辣怎不令人齒冷。”
“還有一點,比起蕭凌,你更好控制。”清寒深深看著蕭宇,接著道:“蕭凌陰晴不定剛愎自用,姜家在他眼里不過一柄嗜血利器,用之防之,行事絕不會考慮姜家利益,你就不同了,且不提你與姜家尚有私情在,只一點,你如今剛滿十三歲,朝堂都未登過,簡直如白紙一般,姜黨那些人精想欺你哄你再簡單不過了。
阿宇需明白一點,不論是淮黨還是姜黨,他們攀附蕭氏都是為了逐利,否則誰甘愿做他人手中的殺人刀,那些敢甘冒風險去尋你的姜黨諸人,他們不過看清了,今日你取代蕭凌接掌姜氏,明日他們就能借著你的勢謀利,且所得之利比在蕭凌身上得到的更加多。”
蕭宇瞳孔震動,阿姐今日所言是他以前從未想到過的。
清寒拉過蕭宇的手,“所以阿宇,我此番不趁勢對蕭凌出手,雖有對其施恩以換取九門衛的意思在,但更重要的考量卻在你身上,若我如你所愿處置了蕭凌,姜黨自然全部倒向你,但現在的你遠遠不具備掌控姜黨的能力,你會被它吞噬,成為它的傀儡。”
蕭宇掙了掙被阿姐握住的手,他想反駁,可是目光觸及那本被他扔至一邊的《晏子春秋》時,驟然失語。
清寒注意到蕭宇的視線,起身撿起《晏子春秋》遞到蕭宇手上,娓娓說道:“想要掌控姜閥這么一支強橫的力量,只會逞兇斗狠遠遠不夠,智慧、手段、心胸缺一不可。”
蕭宇緊緊捏著手中書,在聽到‘逞兇斗狠’四字時猛地看向清寒,立馬明白這四字指的是什么,猶豫道:“皇姐怨我審問趙錢一手段太殘忍?”
清寒搖頭,“趙錢一奸猾,不見棺材不落淚,不上手段安能令他開口,只是凡事需有度,過猶不及,若一味追求陰詭手段損了心性,悔之晚矣,阿宇要明白,心正則身正,身正腳下的路才能越走越寬。”
蕭宇低下頭,面有愧色,清寒淺淺一笑,摸著他的腦袋道:“不急,朕會一點一點教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