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邢方見到了王神醫,這是位年過花甲慈眉善目仙風道骨的長者,邢方言明了自己的捕快身份,聲稱來了解一些情況。
之后他寒暄道:“久聞王神醫大名,說您藥到病除起死回生,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他這話滿含嘲諷之意,因為剛才他稱呼對方為“神醫”時,對方竟然也沒謙虛客套一下,他覺得這人未免太自大了。
王神醫似乎看穿了邢方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說:“邢大人,老朽此‘神醫’之‘神’,非常人理解彼‘神醫’之起死回生,醫術神妙之‘神’,而是人之神志之‘神’。老朽擅長診治人的精神心志方面之疾,故被人稱為‘神醫’。”
原來如此!原來此“神”非彼“神”,看來真是自己誤解了,邢方尷尬一笑,施禮致歉。
接著,邢方問起張知府和鶯姐兩人,王神醫說這兩人確實都曾在他這里診治過,再問起用信治病之事,王神醫也毫不隱瞞。
他說:“確有其事,這‘信藥’并不神秘,心病要用心藥,信上文字所寫內容,是對患者心理上的一種疏導,所用的墨汁實際是用對癥的湯藥熬濃后收成的汁,熬了信,自然就把藥熬在湯里了,患者多在遠方,不方便寄藥材,如此用一封信,治心又治身,一舉兩得。”
“佩服佩服!”邢方真心佩服,沒想到自己之前存疑之處原來這么簡單,但他覺得那靜神島還是籠罩著一層面紗。
邢方先不說話,而是直直地看著王神醫,看了一會兒才說:“遠看那‘靜神島’樹木蔥蘢,景色絕佳,不知邢某能否上島飽飽眼福?”
邢方先不說話,就是想試試王神醫能承受他的審視的目光多長時間,再看他如何回答,他想從王神醫的表現上看能不能看一些破綻。
他估計王神醫會猶豫,可沒想到王神醫欣然應允,并馬上就帶他去。
來到湖邊,上了一條小船向島上駛去,王神醫解釋說:“島上收治的,都是些神志多少有些問題的患者,為了不讓他們隨便外出擾民,故把診所設在這孤島上,患者外出要經島上的大夫批準方可。”
邢方問:“就是說你這島上收治的,都是瘋癲之人?”
王神醫微笑:“瘋不瘋,邢大人呆會兒見了他們自然就明白了。”
上得島來,邢方發現此島果然不同那邊的王氏山莊,山莊上的花草樹木顯然都有園丁打理,整齊美觀,而這島上的花草看起來都無人照管,任其自然生長。
這上面并不見有患者瘋癲亂跑,反而極其安靜,只是偶爾有人在樹下或草邊或漫步或沉思,好象沒幾個患者。
邢方剛要開口問問這島上有多少患者,王神醫似乎提前看透了他的心思,說:“這里有患者共一百二十五人,他們都在他們該呆的地方,所以你看不到這外面有人亂跑亂叫。”
邢方自認為能看透別人的心思是自己的拿手絕技,沒想到這王神醫比自己厲害,兩次都自己還沒發問他就知道自己要問什么,他不得不由衷暗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正走著,對面走來一男孩,一看,正是那“紅角男孩”,這男孩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地從他們身邊,走到一棵碗口粗的樹下時突然坐下,兩腿盤住樹干,雙手抱住樹干,仰頭呆呆地看著這樹。
王神醫說:“他在數樹上有多少片葉子,去年才來這里時有一次他說一棵樹上有三萬六千八百二十九片樹葉,別人都不信,我叫人把那樹上的葉子全打下來,一片一片地數,與他所說果然一片不差。”
邢方相信這事是真,他說了兩天前這男孩與人打賭的事,王神醫笑笑不以為奇地說:“那只是他略展小技而已,那日他是得到允許上街去辦事。”
邢方想過去跟男孩打個招呼,走過去時卻見男孩仰頭全神貫注地盯著樹冠,完全不理會他,或者完全沒意識到邢方正走向他。邢方不想打攪男孩,停住腳步,悄悄返回五神醫身邊,小聲問“他經常這樣數樹葉嗎?”
王神醫輕輕一笑:“是的,這島上的樹木,他幾乎數了一大半。”
邢方搖搖頭,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人海茫茫,無怪不有。
王神醫帶著邢方走過一間關著門的屋子時,邢方聽到這屋內有卟嚕卟嚕的奇怪的聲音,他不由得扭頭看了兩眼,王神醫說:“請邢大人跟我來。”
王神醫把他帶到這屋后的一個窗戶旁,用手指蘸些唾沫把窗戶紙捅個小洞,示意邢方往里看,邢方看著王神醫,確信他不是開玩笑時,才好奇地把眼睛探上去。
一看,差點驚得跳起來,只見里面地上到處鋪著紙,一個全裸體的男子身上涂著墨汁,正在紙上手抹腳蹬象毛驢似地打滾,在這紙紙上翻滾之后又從一旁的硯臺里手抓墨汁往身上不同部位涂抹,之后又到另一張白紙上瘋癲地翻滾。
邢方扭頭驚訝地小聲問王神醫:“他在干什么?”王神醫小聲說:“你接著看。”
只見那人把從紙上跳出來,雙手叉腰盯著這紙看了看,然后把這紙提起來釘在墻上,邢方一看,再次目瞪口呆,這紙上是一幅水墨山水畫,遠處山勢巍巍,近處荒漠奇石,空中一鷹展翅翱翔,可這鷹無腳無爪。
邢方正不解時,又見這裸男突然翻了個跟頭,雙手著地,雙腳往那紙上幾蹬幾抹,再后翻站立,那鷹立即有了一對利爪。
奇人,真是奇人!邢方心中暗嘆著,又跟著王神醫往前走。
走不遠,只見前方有棵柳樹,柳樹的枝條上掛著很多系著紅絲帶的核桃般大小的銅鈴,風吹柳枝搖,枝搖銅鈴響。
樹下一矮人用黑布蒙著雙眼,一邊圍著柳樹轉一邊用手中的石子射樹上的銅鈴,不時有銅鈴從樹上落下,而就在銅鈴還未落地之時,那人便已把銅鈴接住,他一邊打一邊接,只見搖擺的枊樹上不時有銅鈴接二連三地落下,又全被接住,這人越轉越快,銅鈴越落越快。
邢方完全看呆了,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突然一個銅鈴朝他面門飛來,他飛快接住了它,一看,系銅鈴的細繩是被打斷的。
要知道這銅鈴并不重,系它的繩被擊打時是有彈性的,而且還在被風吹得亂搖亂擺的情況下蒙著雙眼僅憑聽力把這繩打斷讓鈴落下,還要及時把它接住,這難度是難以想象的,而這人竟然做到了,而且動作越來越快,真是又一奇人。
邢方忍不住問王神醫:“這些都是你的病人?”王神醫微笑點頭。
邢方:“這哪里是病人!明明就是些奇人嘛?”
王神醫擊掌,看著邢方道:“邢大人所言極是,世上的病人可分為兩類,一類人是身體上有毛病,這是真正的病人,可用藥物治療。另一類是心神上有毛病的人,心神上有毛病的人又可分為兩類。
“一類是真正的瘋癲之人,這類中大部分也是可治之人,還有一類人言行乖張怪異,與常人大相徑庭,這類人通常也被人甚至是他們的家人認為是瘋癲之人,其實不然,他們都是天生的奇人,各有各的非凡獨特奇異之處。”
“天地生萬物,萬物皆有不同,同一棵樹同一枝上的兩片樹葉,同一條河中的兩個卵石,細看之下也不盡相同,無命的砂石如此,有命之植物如此,動物更是如此。凡鳥獸蟲魚各有性情互不相同,更何況萬物之靈的人?”
“每人父母之精血在融合成胎之時各自的環境不同,胎長之時所受天地日月之精華氣息皆不同,這世上哪有完全相同之人之理?故有人與常人有小不同或大不同并不奇怪。”
“其實就是很多常人也自有其非常之處,只是大部分常人的非常之處非常之能從小就被糾正,實際是被埋沒消殆而變成正常人了,很少部分沒被消殆的奇異之人被常人視為瘋癲異類,天生異才千萬計,只留百十在人間,這些人,你看他是怪人,其實,他看你更怪,他奇怪你為什么沒有他的本領……”
王神醫一番異調高論讓邢方眼界大開,他一驚:“貴處一百二十五人都是這種奇人?”
王神醫:“也不全是,并且就算是此種奇異之人也并非時時處處都有奇異之舉,外界任意的一人一事,一草一木,皆可誘發其奇異之舉,亦可壓抑其奇異之志。”
邢方思慮片刻,便把張知府自盡和鶯姐的情況大致說了,王神醫聽后說:“人各有志,志各有神,神各有命,他們之舉,皆為命運使然。”
邢方悄然感慨,是啊!命運使然,難道我這次的探查也是命運使然?到這里就結束了?
之前的可疑之處,已被王神醫一一解開,張知府的自盡就是一樁在外人看來奇異古怪,而在醫家看來是順理成章之事。還有那鶯姐,他們的舉止都是可以用王神醫的理論加以解釋的。
那我還查什么呢?可以回京交差了?他又感覺有些不甘心,把自己領差出京到現在半月有余遇到的事情聯起來一想,他總覺得這背后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可一時又找不到哪兒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