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的夜晚格外的靜,秀禾同晏子過來扶她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了,
秀禾和晏子一人一把將雙腿發麻的玉卿攙起來,換句話說,大約是架起來了。
跪的太久了,實在沒力氣。
玉卿看了她們一眼,拍了拍她們的手道:“對不住你們啊…跟了我這樣沒用的主子。”
“能跟著主子,是我們最大的福氣!”秀禾雙目含淚,卻語氣十分誠懇。
“對,奴婢也是!”晏子吸了吸鼻子也積極應和。
玉卿苦笑,擺擺手只道:“罷了罷了…”
不平靜的一天,玉卿沒想到,即便在夢里,暄和也沒放過她……
她又做夢了,一場令她心有余悸的噩夢……
夢見她被追殺,她慌忙躲進一個屋子里,兇手就在門外,她聲嘶力竭的喊暄和來救自己,暄和站在屋外卻以為她在開玩笑,和平日里敷衍她的口吻一模一樣…
她絕望了,兇手撞開了門,她的呼吸止住屏息到了極點,燭光的照射下她看清了兇手的臉。
她再次絕望了,原來是你。
…
恐慌中醒來后,玉卿嚇得起了一身冷汗……
“自問也不是什么罪大惡極的人,為什么連夢里都是難過……”
早飯過后,晏子催促她要回宮了。
玉卿看了看外頭的天,起身。無論如何,她還是得不動聲色地走下去。
她知道,他們最后走不到一起,但她還是拋棄一切,陪暄和走了一段沒有結果的路,雖然不長,但足夠了。
玉卿輕輕試去眼角的淚花,笑笑著同晏子說:
“今日天氣真好,風又輕柔。”
晏子被她說的一臉茫然。
玉卿也只搖搖頭,兀自走出廟門。
她抓不住這世間的美好,只能裝作萬事順遂的模樣。
—
皇帝回宮,韶華寺外跪倒一片。
玉卿一大早便被撤去了妃位宮服,一身素白走在人群的最末端,透過層層疊疊的人影縫隙才勉強見到暄和。
他一身明黃遠遠的從正門走了出來,意氣風發的模樣絲毫不輸當年,玉卿想他應該是那種越老越好看的男人,只是他老的樣子自己看不到了。
跟在他后頭出來的是緒千世,這個突然出現在皇宮的女人。
她極愛穿紅,粉紅、深紅都深的她意,走在暄和后頭像秋日里迎風飛舞的紅楓葉子,明艷照人。
真好啊,真的也想被人當成全部啊…
玉卿像失去了靈魂,望著她們呆呆的出神…
她最怕看到的,不是兩個相愛的人互相傷害,而是兩個愛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分開了,像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她受不了那種殘忍的過程,因為不能明白當初植入骨血的親密,怎么會變為日后兩兩相忘的冷漠…
馬車顛簸了許久,晃的玉卿頭疼發脹,眼冒金星,這場病讓她的精神越來越差,時不時還會忘記很多事情,她和暄和從前很多事情,如今再回想好像空白了許多,玉卿也記不清了。
緒千世的父親母親早早便在宮里候著了,看到回宮的隊伍停下,便急急的上去給暄和行禮。
暄和揮了揮手示意起身,緒千世淚眼婆娑的忙扶起二老。
緒知縣拍了拍女兒的手,露出來驕傲的笑容。
緒夫人卻發現了暄策和女兒手上的燙傷,急得不行:“娘娘,這是怎么弄的?”
緒千世看了一眼暄和,欲言又止的笑了笑道:“不妨事,今日上香不小心弄到了。”
緒夫人:“娘娘如今做了母親做事定要穩著些才行,身邊的侍女都要機敏!若做事不當定是要重罰方能調教人心!”
緒千世挽過母親的手笑道:“知道了,母親。”
一陣寒暄后,暄和擁著緒千世和嫡皇子暄策,以及他們一家人,談笑風生的回了永福宮。
正好天邊落下一縷日光籠罩著他們,像是一大家子秋游歸家,和諧的像一幅畫。
這一幕,像極了玉卿小時候夢里的場景。
玉卿看的出神,感覺轉個身走過去就也能看見父親母親、十五歲的暄和、連易、還有歐陽夫人、爺爺奶奶、以及那些愛她卻過早離開她的親人們。他們張開懷抱、充滿微笑地抱著自己。
一陣寒風呼嘯而過,吹醒了她。
她呆呆的站在馬車旁,往著暄和的背影,喃喃自語:
“暄和,你再不回頭看看我,我真的要走了……”
到最后,轉角處的衣擺消失殆盡,玉卿也終究沒有等到他一眼。
大概時間的絕情之處就是,它讓你熬到真相,卻不給你任何補償。
九年春秋,一場大夢。
—
回到永安宮,宮里仿若一片繁華落盡,所有的金銀瓷器盡數搬空了,只留了著桌子椅子形影單只。
君嵐坐在屋里,似乎等了許久。看到玉卿進門便站了起來,兩兩相望,無言以對。
君嵐低聲道:“今日的事,我知道了。你……”
玉卿目光淡漠:“嗯。”
君嵐:“你真的要害暄策?”
玉卿忽然想笑:“你也不信我?”
君嵐解釋道:“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玉卿:“你走吧,我累了。”
君嵐:“嫂子!”
玉卿:“臣妾不敢當。臣妾身份卑微,如今地位低下,實在擔不起這一聲嫂子。”
君嵐:“你當真要與我這樣生分么?”
玉卿:“你走吧,就當我求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君嵐:“好吧。我從沒有懷疑過你,我只是想幫你。今晚你先好好歇著,過幾日我再來看你。”
君嵐一步一回頭的看著玉卿,她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君嵐離去后,玉卿十分安靜,不哭不鬧,也不說話。
因為今日就是和連易約好的日子,他會來接她走,離開這座高高的、冰冷的宮墻,離開那個她守了九年的人。
這是她殘敗靈魂里最后的一絲救贖……
玉卿愛暄和的這些年,好像醉酒走鋼索,不怕摔死,就怕酒醒。
或許最難過的不是不曾遇見,而是遇見了,也得到了,又匆忙的失去,然后在心底留了一道疤,它讓你什么時候疼,就什么時候疼,你連反抗的權力都沒有。
良久,三更天的更聲終于響起,玉卿在窗外掛上一盞紅燈籠,歐陽連易便匆匆來了。
穿著一身常服,身上有些濕雨。歐陽連易看著門口等他的玉卿,心內莫名疼了一下。
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卻被別人傷成這副模樣……
她從前,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搗亂闖禍,就差升天入地了,那時候的小皮猴很開心。
可自從暄和說想娶她以后,她就變了。她穿上了廣袖襦裙,束發帶簪、流蘇步搖。她再也沒有爬過出宮的狗洞,再也沒有瘋跑在太子宮。手里沒有了柳枝樹條,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錦帕。
邁著碎步盈盈一笑,的確像個大家閨秀的模樣。
只有連易知道她做到這些付出了多少,沒日沒夜的練習走路,舞蹈,琴棋書畫,繡花寫詩。壓抑自己的天性,每次被教規矩的嚒嚒訓罰了,就會跑來太醫院哭。
到后來,她終于當上了皇后,母儀天下!繁文縟節壓制著她,她變得更深沉了,再也不會再人前哭。什么事都壓在心底,郁郁寡歡。
直到現在,傷心欲絕,病入膏肓……可知情深不壽,是條真理。
這九年里,她長大了。擁有了很多東西,失去的東西更多,但是只要她有需要,他會永遠在她身后!
連易拍了拍身上的霧水,道:
“我已經打點好了一切,明日午時,宮中設宴,是我們離去的最好時機。你收拾好東西,在西門等我即可。”
玉卿心里升上一絲暖流:“連易,謝謝你。”
連易拍了拍她的頭:“很多年前我就說過了,我會護你一生安康。”
玉卿鼻尖泛酸,沒有人安慰時并不覺得難受,玉卿覺得自己還能熬,可是有人安慰關心以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俯在門扉上哭了起來…
感受過嗎,因為聽到一句話心一下子疼的從頭到腳如觸電一樣。她強忍著,幾乎是從哭聲里擠出來的聲音:“哥哥…”
連易心口像是被人揪了一樣窒息和疼痛,聲音清晰可見的哽咽:
“別怕,有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