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冷宮的時候,是堯公公來送的。
他的雙鬢有些花白,身影也不似當年魁梧,持著拂塵,走到玉卿身邊,目光沉重的請了安。
那雙混濁的瞳孔里仿佛帶著無盡的嘆息和惋惜。
“娘娘,請吧。”
堯公公身后兩個侍女見勢上了前,扶住玉卿搖搖欲墜的身子。
玉卿瞳孔擴散,眼中的月亮墜落,連帶著那些光亮盡數跌入黑暗,再無夜幕溫柔。
這座紫禁城歷經四朝,冷宮處于皇宮最深處,常年背陰,濕冷異常。
冷宮的宮牌有些傾斜搖墜,似乎稍大的風吹過就會掉落下來一般。
推開那扇沉重的斑駁鐵門,鐵銹摻著腐朽的味道撲面而來,玉卿被人扶著往里走了三條廊道,經過兩個殿門以后就看見了最偏僻的一座殿。上頭冠的是“梅園”。
玉卿略抬眼,有些吃驚,這樣荒涼不詳之地,竟有梅園這樣雅致的宮名。
堯公公推開門,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一片風塵呼之欲出,堯公公被逼退了一步,眼臉皺在一起,他抬手在眼前扇了扇,清咳了幾聲。
門內入眼是一片荒涼的空地,中央有一間木屋,荒地上鋪滿枯黃的梧桐葉,走在上面,發出清脆破碎的聲音,像是一曲梧桐葉的余生肝腸斷。
堯公公轉身道:“娘娘,這里,曾經只住過一位妃子。但外面幾朝而來的廢妃有許多,她們年歲大了,性格古怪,不要招惹。
平日里只要不打開這扇大門,她們也不會進來的。”
玉卿垂眸,示意懂了。
她失了魂一般,忍著腿上的痛跌跌撞撞的朝木屋走去,她現在只想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沉沉的睡一覺。
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暫時忘卻腿上心上的劇烈疼痛。
在她推開木門的一瞬間,一個聲音忽然叫住了她。
“玉兒,此去經年,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護住性命,興許還有出來的那天。”
玉卿整個人愣住,堯公公一聲厚重的呼喊,仿佛一瞬間將她帶回了九年之前。她們都還在太子府的時候。
其實,宮里的人都不知道。堯公公是個常人,還是個武功高手,并不是個公公。
堯公公原名,吳鴻鈞,幾十年前江湖中叱咤風云的大俠,后因官府招安,他一生喜愛自由,寧死不從,后被手底下的人和官府暗算,入了大牢。
暄和的母親先皇后楊舜華,知道他在江湖中的盛名,她身邊也正好缺這樣一個高手,所以,她施計,在行刑當晚,用一個死尸將他換了出來。
而他為報救命之恩,以公公的名義,在宮里呆了幾十年。護了玉卿九年,護了暄和二十五年。
那時候玉卿還是暄和身邊的侍女,堯公公常常都是玉兒玉兒的喊她,像是個高大父親的形象,替她們遮風擋雨。
一晃九年,世事無常。
她入了冷宮成了棄婦,他也將軍遲暮六十高齡。
玉卿懂他平日的冰冷,懂自己跟暄和鬧的時候他的不悅,也懂他的真心希望她好的心。
可是暄和終究是他的小主人,一國皇帝。她想一人獨享他的寵愛,本就是一個錯誤。
堯公公試過糾正她,可是沒用。
他知道,她自小就跟旁人不同。
堯公公看向玉卿的目光里似有似無帶了些淚光,呼吸也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
玉卿空白的眸還是沒忍住落了淚,大顆大顆的往下砸。她輕輕抬頭,試圖想讓淚水重新流回眼眶。
她扶著門緩緩轉身,像個木偶人一樣僵硬的動作。
那天,她重重的跪在布滿青苔的石階上,向那個有些佝僂的公公磕了一個頭。
“望,公公福瑞安康,頤養天年。”
——
——
在冷宮第一晚,是個雷雨夜。
木屋內像是有人整鋪過,不算破舊,里屋的鋪墊也都整潔。
算是個好消息吧。
玉卿坐在窗邊,耳邊傳來雨聲落瓦,青石下磬。到了后半夜雷聲閃電也愈加頻繁,一聲一聲劃破冷宮上頭漆黑的天空。
每出一次雷聲,玉卿身子便顫抖一下,小小的身子緊緊縮在墻角。
她的手下意識覆上袖口,里面卻是空空如也。她忽然神色慌張了起來。
竹筆呢?她的竹筆呢?
玉卿慌亂的身影出現在這間屋子的每個角落,借著微弱的燭火,四處翻找。嘴里一直念叨著…怎么會不見了,竹筆呢…竹筆呢……
她明明帶出來了……
最后一個地方翻找完,沒有,都沒有……
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跌坐在地……
忽然,她的目光瞥到院子,對,說不定落在院子里了。
她的眸光中又燃起了光亮,她小心翼翼的扶著微弱的燭火,拿起門后的紙傘踏了出去。
迎著狂風驟雨,毅然決然。
偌大的冷宮,寒冷的雨夜,一個瘦小的身影踏進雨中,四處尋找、四處張望。
…
直到她的腳步踏過整個院子,腳上的鞋沾滿了泥水,連帶著裙擺濕透、發梢滴著雨水。
終是沒有看到,那支竹筆。
此時那支最廉價的竹筆卻是她最大的依托,可是,也沒了…
什么都沒了……
玉卿站在風中,笑了起來,笑的渾身顫抖,眼淚混著雨水劃過臉頰,又咸又苦說不清什么滋味。
原來,心灰意冷的過程是最難熬的,各種猜想的誕生,心中隱隱期盼、一直在修改自己的底線,直到茶涼心冷。失望透后不得不選擇跟他說再見……
暄和……
我好像真的只能看著你去愛別的女人了,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些年,夢里是你,眼里是你,心里是你,十歲喝了你這杯酒,再也沒醒過…
你曾是我灰暗生活里的一道光,給了我溫暖和希望,我以為你是來拯救我的,結果……你卻是來毀掉我的……
好端端的,怎么說不愛了就不愛了呢…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啊……
啊—
啊——啊———
像是哭泣又像是吶喊般的撕裂嗓音一遍遍的從玉卿口中喊出。
滿城風雨,滿宮死寂,只剩她在冷雨里一遍遍痛哭呼喊,久久回蕩在冷宮里,蕩徹心腸…撕心裂肺……
少時愛上的那個人在她心里從此長眠,永遠的停留在他十六歲。
愛情走了,九年青春流年替她償了命。
——
——
雨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玉卿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虛弱,直至最后沙啞無言,她的眼前越來越模糊,大雨傾盤,似乎要將她淹沒。
終于,一陣寒風凜冽而過,帶起她的衣訣緩緩落地。衣擺紛飛、青絲垂散,她像一只殘敗的牡丹,隨著寒風墜入泥濘,落入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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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清雷咔嚓落下,漆黑的梅園中亮了一瞬,院中像是憑空出現一個人,著一身紅衣,執一柄長劍,站在玉卿的身邊,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