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兩人的嫉妒
“是呢,宋姐姐,”吳科輝卸下了大人般的陰郁,又是不諳世事的孩童的神色,“我感到快樂,這就夠了。”
“是吧,是吧?”宋酈拉起吳科輝的手,拖著他向家跑去,“還有更開心的呢,今天我跟我媽媽說了你會來,她竟然專門去買了排骨,我平時都很少吃到呢,你小子可真是走運。”
吳科輝這時候比宋酈要瘦小很多,只能被她拖著走,小巷蜿蜒曲折,黑暗無光,但宋酈在其中穿梭很是嫻熟。吳科輝一邊奔跑著,一邊看著前方宋酈無憂無慮的背影,看著她穿過最黑暗的小巷,看著她跑向家的方向。
或許是為了等她,宋酈家的門前為她留了燈,透過鐵門,還可以看大院子里暖黃色的,同樣溫馨的光芒。吳科輝錯開視線,看向自己的屋子,那里漆黑一片,無論是屋內(nèi)還是屋外,沒有一絲光明。
如宋酈所言,她的媽媽果然做了排骨,排骨燉地很爛,一看就知道燉了很久。排骨燉地肥瘦合意,咸淡正好,入口時,肉汁香甜,充斥在整個口腔之中。
很好吃,慢慢吃著排骨的吳科輝想到,真的很好吃。
尤其是,吳科輝看著為他們倆盛湯的媽媽。
尤其是由這樣一位母親做的。
這是他此生此世,第一次吃到的媽媽做的飯。
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生活,這樣和睦的人生,不正是他想要的嗎?
那時的吳科輝,是真心實意地認為。
這就是他想要的。
有關(guān)于這次請吳科輝來他們家吃飯,宋酈媽媽其實是蠻贊同的,甚至還專門準備了這桌飯菜。至于宋酈他老爹,宋酈并不擔(dān)心,因為宋酈老爹對宋酈只有兩個要求,一個是學(xué)校的事情不可以鬧到家長這里來,他不管宋酈是裝的還是真的乖乖女,只要她表現(xiàn)出一副好孩子的模樣就行,他對宋酈的潛在要求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犯事兒前對自己能不等承擔(dān)后果考量清楚;另一個則是成績必須好,這一點沒什么可說的,他們老宋家沒有男娃,只有宋酈這一個閨女,所以她必須有點出息,就算不為了宋酈自己,為了他的老臉,宋酈也必須努力學(xué)習(xí)。
雖然有時候宋酈是厭惡父親的,比如別的父親會給自己姑娘買洋娃娃,買漂亮裙子,自己老爹只會帶著她修水管,修椅子,修各種東西;又比如別的女孩子練單車摔倒或?qū)W游泳嗆水的時候,父親再不濟也會搭一把手,幫扶一下,而自家老爹只會環(huán)著手臂在一旁冷漠地說,再來一次;再比如每次被找家長后,自己總要被父親二話不說胖揍一頓,那下手可真是黑,如果不是再三衡量自己打不過老爹,宋酈估計都要上手跟老爹互相傷害了,來一場“父慈女孝”的對決。
但更多的時候,宋酈還是感謝自己有這樣一個父親。
在這座南方的城市之中,女孩子流行嬌養(yǎng),可宋酈的父親不吃什么女孩子要富養(yǎng)一套的言論,當罵責(zé)罵,當打責(zé)打,還動不動就將宋酈撇到一邊,任由她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然后自己爬起來。他從未將宋酈看成一個女孩子,性別之分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什么女孩子應(yīng)該做的,什么男孩子應(yīng)該做的,什么生了女孩要怎樣,生了男孩要怎樣,在他眼中,無論宋酈是男孩女孩,都是他不聽話的死小鬼。
而這個死小鬼,無論未來是好是壞,都要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想要什么,怎樣才能負擔(dān)起自己的人生。
她必須,也只能,自己扛起自己的未來。
宋酈恨她的父親嗎?恨,痛恨無比,父親與她爭奪母親的關(guān)注,父親時時刻刻管束著她,壓迫著她,是她無法翻越的五指山。宋酈愛她的父親嗎?愛,正是父親將她如男孩子一般教養(yǎng),這才造就了如今的宋酈,正是這個在存在重男輕女的陋習(xí)的時代不在意她的性別的倔老頭,她才能挺直腰背,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在現(xiàn)在,在未來,去肆無忌憚地成為自己。
正因如此,她渴望父親的認同,她比她想象的還要在意父親的看法,就像今天晚上,她帶了吳科輝回家吃放,她雖然表面上不慫父親,但還是在暗暗注視著父親的行徑。
正如宋酈所想的那樣,她的父親對自家女兒帶回來個混小子的事情毫不在意,反倒是好奇地詢問吳科輝:
“你小子就是宋丫頭說過的,為了拿獎金去打游戲所以參加奧數(shù)比賽的家伙?”
吳科輝當時正在埋頭吃肉,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像是幾輩子沒有吃肉。聽到宋酈父親問他,他當即放下筷子,坐的端正然后回答。
“是的。”
“聽說奧數(shù)都是寫聰明人搞的玩意兒啊,像是我家那個傻姑娘,買了一套習(xí)題,回來做了兩天晚上,結(jié)果最后還是沒過。聽說你過了啦,你都買了啥習(xí)題,學(xué)了多久啊?”
“沒買習(xí)題,沒學(xué)過。”面對宋酈的父親,吳科輝顯得有些緊張且害羞,擔(dān)心父親不信,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沒有晚上學(xué)習(xí),我們家,已經(jīng)幾個月沒交電費,被斷電了……”
宋酈的父親這才想起吳家那個不爭氣的賭鬼,又看了看蒼白消瘦而又很有禮貌的吳科輝,暗自嘆了一聲造孽,抬起手,揉了揉肉吳科輝柔軟的短發(fā),贊了一聲:
“好小子,不錯,繼續(xù)努力,聽說接下來還有區(qū)賽市賽,我等你好消息!”
一邊說著,一邊從盤子里挑了一塊最大的肉,放到了吳科輝碗里。
做飯的“母親”,盛湯的“母親”,慈愛的“母親”;“父親”的關(guān)注,“父親”的贊美,“父親”的期待。
吳科輝埋頭吃肉,卻悄悄紅了眼眶。
宋酈坐在桌子對面,看著吳科輝和她父親的交流,暗自擰緊了筷子。
按理說自己帶回家的朋友被一向嚴苛的父親贊許,她應(yīng)該感到慶幸,按理說她應(yīng)該為家境悲慘的吳科輝得到她父母親的喜歡,而為她感到欣慰。
可是她沒有,她知道她心中翻涌的感情,那叫做嫉妒。
宋酈看著吳科輝碗里的那塊肉,她想。
您從來沒有給我夾過菜,父親。
一段晚飯,還是家常便飯,吃得再久也不過半個小時,這已經(jīng)很晚了,吳科輝應(yīng)該回家了。
宋酈的媽媽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讓宋酈送送吳科輝。
誰成想宋酈不知吃錯了什么藥,將碗一摔,冷哼一聲,轉(zhuǎn)身回房了。宋酈媽媽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但顯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宋酈動不動耍小性子。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對吳科輝說。
“不用搭理那丫頭,我來送你。”
“謝謝你,阿姨,”今晚的吳科輝格外地注意自己的禮儀,向宋酈媽媽鞠了一躬表示謝意以后,他乖巧地說,“不過不麻煩你了,我就住隔壁,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宋酈媽媽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堅持了,道別之后就繼續(xù)收拾碗筷了。
吳科輝走出大門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是暖黃的燈光,那是菜飯的香氣,那是他不曾擁有的父親母親。又想起了最后莫名其妙發(fā)小脾氣的宋酈,他竟有些氣憤了。宋酈,你有了這樣一個溫暖和睦的家庭,你還有什么不知足,你有這樣的父親母親,你憑什么如此不滿。
你這些觸手可及的,習(xí)以為常的日常,卻是我瘋狂渴慕卻不可得的東西啊。
大門合上,他站在骯臟的弄堂之中,看著不屬于自己的,有著燈光的,有著父母的小院。
轉(zhuǎn)過身,他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真正的家,漆黑一片的家。
屋門是破舊了,家中是混亂不堪的,在進到屋中的時候,他聞到了酒精的味道……
他開始忍不住顫抖,從指間到牙齒。
咯吱咯吱,是誰這么膽小啊,竟然被嚇到牙齒打顫。
啊啊,是他,是他,就是他自己啊。
“爹,你回來啊。”
他瞪大了眼睛,驚恐地看著黑暗的房間之中,更加黑暗的人影,那黑影吞噬者周圍的黑暗,搖晃著,向他走來。
“喲——回,回來了啊——”
……
疼痛,背部也好,手臂也好。
迷茫,被抓住頭發(fā),自己的頭被摔倒墻上。
麻木,傷口在流血,怪物在咆哮,習(xí)慣就好,只要能習(xí)慣,就好。
絕望,疼痛早已超過閾限,是無法忽視的苦楚,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為什么還不結(jié)束?
他想大叫,想痛哭,想不顧一切地向他最恨的男人求饒。
將自己的傲骨摧折,只求一個結(jié)束。
……
沉默,在這個家中,他不被準許喊叫,不被準許哭鬧。
如果他不想死的話,他只能保持絕對的沉默,無論他經(jīng)歷了什么。
……
有多久,過去了多久?
耳畔是那個男人的呼嚕聲,身側(cè)是酒瓶的碎片。
吳科輝蜷縮在冰冷臟亂的地面上,因為過度的疼痛,無聲的流著淚。
他記得,每次宋酈被揍的時候,即使隔了很遠也能聽見她的哭鬧聲,她的求饒聲,那樣的縱情恣意,那樣的不管不顧。
吳科輝想,他想他應(yīng)該是瘋了,他不止嫉妒被父母寵愛的的宋酈,還嫉妒被父母責(zé)罰的宋酈。
畢竟,她被父母揍的時候,還可以放聲大哭啊。
還有人愿意聽她痛哭啊,還有人愿意容忍那難聽至極的哭聲啊。
將拳頭塞到嘴巴里,將嗚咽聲扼死在喉嚨中,淚水抵在滿是塵土的地面上,手被自己咬破,喉嚨中滿是血腥味。
吳科輝想起了宋酈家的燈光。
原本已經(jīng)快要麻木的傷痕突然又是無法忍耐的劇痛了。
我嫉妒你,宋酈。
你這個被上天眷顧的孩子。
你擁有我拼盡全力亦不可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