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眼欲穿的放學鐘聲,終于如甘霖破云般準時敲響,青銅鐘鳴在暮靄沉沉的書院中蕩開層層漣漪,驚起檐角幾只晚歸的燕雀。
馮雙雙亦步亦趨地跟在人杰身后,跨出學堂門檻時,只覺心頭堵得發慌,連死的心都有了。晨間腹稿中那些婉轉話語,除了寥寥幾句,竟全被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未能說出口。
這寶貴的一日同桌之緣,竟被自己這般白白蹉跎了!
更讓她難堪的是——
周夫子布置功課時,特意點了她的名,言明她的學規是全班寫得最潦草的。
罰抄百遍尚在其次,在人杰面前丟了這份顏面,才是最讓她無地自容的。
瞥見周遭同學眼中那幾分幸災樂禍的笑意,馮雙雙恨不得腳下裂開一道地縫,好讓自己鉆進去躲個嚴實。她暗自嘆氣,只覺自己與那方織,倒有幾分同病相憐的滋味了…
“見過彩蝶大人!”
剛走出不遠,耳畔便傳來同學們戰戰兢兢的問候,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敬畏。馮雙雙頓時渾身泛起雞皮疙瘩,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果不其然,落日熔金般的余暉中,那個令眾人膽寒的少女身影,正被一片小山似的巨大陰影籠罩著。
“咦?”人杰見了那龐然大物,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誰把祈年放進書院了?它怎么…竟長大了這么多?”
“主子,祈年已經恢復到金丹修為了。”彩蝶迅速回話,語氣歡快。
“這么快!”人杰微微咋舌,沒想到自己竟這般快就被坐騎趕超了,心中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嗯,午后蕭院長取了顆年獸晶核給它服食,它煉化之后便恢復了金丹境界。如今祈年已能御空飛行,院長特意讓它提前到學堂門口等候,免得放學后人多擁擠。”彩蝶細細解釋道。
“那吳香主呢?”人杰又問。
“他已帶著老夫子先前提及的那頭靈獸,先回趙府了。”
人杰聞言,轉頭看向彩蝶,半開玩笑道:“你問問蕭院長,庫房里還有沒有晶核,索性讓祈年一口氣恢復到元嬰期算了。”
反正已然追不上坐騎的修為,他倒也樂得順水推舟,成“人”之美。
“奴婢已經問過了。”彩蝶搖頭,“天道書院的庫存里,便只剩這最后一顆晶核,已然被祈年吃了。年獸晶核用途甚廣,這一顆本是留作研究之用的。”
“罷了,那我們回去吧。”人杰不再多言。
他從彩蝶手中接過那只小巧的書包,隨手納入自己的儲物戒指中,而后與彩蝶一同縱身躍上祈年寬闊的脊背。
祈年緩緩升空,帶起一陣微風。
彩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輕輕拍了拍祈年的腦袋,示意它在空中稍作停留。她從祈年背上盈盈站起,腰背挺得筆直如松,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下方聚集的丁丑一班學生,聲音清脆洪亮,穿透暮色:
“敢問哪位同學是方織?”
正低頭垂首站在人群最角落的方織,聞言猛地一個激靈,仿佛被驚雷喚醒。她強壓下心頭翻涌的激動,快步穿過人群,來到學堂門口的空地上,“撲通”一聲跪伏在地。
她仰起頭,望著空中那道逆光的少女身影,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
“小女方織,見過彩蝶大人。”
說罷,對著彩蝶的方向深深叩首。
“真的假的?方織這是瘋了不成!竟敢在書院里當眾下跪磕頭?”
“她這是…豁出去要抱彩蝶姑娘的大腿了啊!”
“這般舉動,怕是要連累彩蝶姑娘一同受罰!”
“看這樣子,方織是在誡室待上癮了,還想再進去坐坐不成?”
“果然是卑賤庶民出身,這般沒臉沒皮,沒羞沒臊!”
那些站得稍遠些的學生,見狀紛紛交頭接耳,言語間滿是鄙夷與不解。丁丑一班的同窗們雖不敢高聲議論,卻也都用帶著幾分輕蔑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個跪在地上的身影。
“你倒是個聰明人。”彩蝶的目光落在方織身上,帶著幾分探究與審視——
方才課間,她已聽聞了“相親班”的傳聞,也知曉了方織被罰去誡室的緣由,“我且問你,你進這個班,究竟是為了什么?”
方織深吸一口氣,對著天空朗聲喊出了藏在心底的話,字字清晰:
“小女通曉商賈之道,自幼無父無母,無官無親,僅憑一雙手白手起家,五年內創立秀織坊,如今也算家財萬貫——
能只身一人報入丁丑一班,便是最好的證明!”
“小女此番力爭上游,只為能入先生與彩蝶大人的法眼,求得一個更大的平臺,好讓自己的拳腳能盡情施展!
湘城雖大,于小女而言卻已嫌小,小女早已遇到了難以逾越的瓶頸。這并非小女無能,只因小女出身貧賤,只因小女是一介女流,處處受限!”
“小女想借趙府神龍之勢,為自己插上一雙翅膀,飛向更廣闊的天地,去看一看更宏大的世界!”
她知道,這是命運賜予自己的最好時機,稍縱即逝,容不得半分猶豫與欺瞞。
此刻的方織,徹底卸下了先前的沉默與沮喪,眼中燃燒著熊熊野心,以一種決絕的姿態,撕心裂肺地將心聲喊向天際。
這番話落,彩蝶臉上竟浮現出幾分動容。她望著下方那個倔強的矮小身影,恍惚間仿佛看到了當初執意不肯離開趙府的自己——
而眼前的方織,似比那時的自己更勇敢,更出色。
“若真入了趙府,你想做些什么?”彩蝶的聲音柔和了些許,帶著一絲試探。
“若能入趙府,小女愿從一名普通賬房做起,只求趙府能給小女一次經商的機會!”
方織毫不猶豫地回道,語氣擲地有聲,“為此,小女愿立下軍令狀:若生意不成,即刻滾出趙府,此生再不經商!”
話音剛落,她仰頭望天,字字泣血般起誓:
“小女此刻便以天道起誓!太清天在上為證,小人方織之所以渴望進入趙府,全為心中志向所驅,若有半分攀附權貴、覬覦先生的非分之想,定叫我天魂碎裂,永世不得超生!”
靜。
死一般的寂靜。
方才還對方織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學生們,此刻一個個都如遭雷擊,震撼地望著那個跪在地上的矮小身影。
當那振聾發聵的誓言傳入耳中時,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臉上的鄙夷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油然而生的欽佩。
世間之人,有的出身錦繡,卻甘愿庸庸碌碌,蹉跎一生;
有的生于微末,卻能在平凡中砥礪前行,活出萬丈光芒。
而這樣的人,都有一個共同點——
他們敢想旁人不敢想之事,敢說旁人不敢說之話,敢做旁人不敢做之舉。
顯然,方織便是其中之一。
彩蝶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再言語,只是默默坐回了祈年背上。那頭小山般的巨獸,也用它那雙銅鈴大的眼睛,多瞥了眼下方那個氣勢不凡的小不點,而后緩緩轉身,振翅飛入漸濃的暮色之中。
直到那龐大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天際,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回過神來。
“這…彩蝶姑娘還是沒答應?”
“彩蝶姑娘終究只是個丫鬟,哪能做得了主?你看先生自始至終都沒開口呢。”
“來書院之前,我便聽聞過方織的名號,心中頗為崇拜。看她今日上午的做派,我還當是個沽名釣譽之輩;方才見她下跪,又以為是趨炎附勢的小人,卻沒想到…她竟有這般魄力,這般膽識!”
“她費盡心機,耗盡家產擠入這‘趙公子的相親班’,難道只是為了做更大的生意?她…竟對‘先生’毫無半分非分之想?這…可能嗎?”
“莫要以己度人,把旁人都當成你這般花癡!方織姑娘一看便是能成大事的人。”
“是啊,我瞧她上午去誡室受罰,恐怕也是早就計劃好的;今日當眾下跪,想必也做好了再受責罰的準備。”
“會不會是她心機太深,反倒惹得彩蝶姑娘不快,所以才被晾在一旁,連句話都懶得回應?”
“倒也有這個可能…說不定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哎,不對啊!方織在書院里當眾向趙彩蝶下跪,為何她們二人到現在都安然無恙,沒見老夫子出來問責?”
“或許…老夫子也被她這番赤誠打動了?”
“咦,怎么下起雨來了?快走快走,我沒帶雨具呢!”
“無妨,我帶了傘。今日這一天,可真是精彩紛呈,怕是比去年一整年都熱鬧呢。”
“哎喲,你們看,方織…她還跪在那兒呢。”
“許是…被方才的沉默拒絕打擊到了吧…”
雨聲淅瀝,漸漸模糊了眾人的議論,也模糊了那個仍跪在雨中的倔強身影。
一把油紙傘悄然出現在方織頭頂,隔絕了淅淅瀝瀝的雨絲。方織依舊垂著頭,聲音被雨聲浸得有些發悶:
“你怎的還不走?是特意留下來看我笑話的么?”
“我可沒笑話你。”馮雙雙撐著傘,語氣里滿是認真,“說真的,我還挺佩服你的。”
方織輕輕吁了口氣:“可惜,我沒能成功。”
“我聽聞的那位商女方織,可不是會因一次失敗就頹唐的人。”馮雙雙蹲下身,傘沿又壓低了些。
“姑娘哪只眼睛瞧見我頹唐了?”方織抬眼,眸中仍有銳氣。
“那你還一直跪在這兒?”
“我要再試一次。”
“什么意思?”馮雙雙眨了眨眼。
“我會一直跪著,直到彩蝶大人認可我為止。”方織的聲音斬釘截鐵。
“可她人都走了,哪能知道你在這兒跪著?”
“那就跪到她明日來學堂!”
“這…倒真是你的性子。”馮雙雙無奈地笑了笑,“反正我現下閑著也是閑著,便陪你撐會兒傘,說說話吧。日后你若真進了趙府,可別忘了今日,到時可得幫襯妹妹一把。”
“騙誰呢?”方織瞥了她一眼,“今日就屬你的作業最多,還好意思說閑得沒事?”
“嗚嗚嗚,你就別提作業的事了,丟死人了。”馮雙雙扁著嘴,忽然想起一事,“對了,你這般跪到明日,你的作業怎么辦?”
“我連誡室都不怕,還怕因交不上作業受責罰么?”
“這倒也是,你膽子可真夠大的。”
“你打算在這兒陪我待一夜?”
“你想得美!”馮雙雙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等雨停了我就回去,你自個兒慢慢跪著吧。”
“那你能不能幫我個小忙?”
“什么忙?莫非是要我給你送些吃食?”
“不是。”方織搖頭,“你寫作業時,把我的那份也算上吧。反正對你而言,多寫一份也差不了多少。”
“你!”馮雙雙氣結,“你不是說不怕夫子責罰么!”
“不寫拉倒。”方織別過臉。
“好好好,我寫還不行么?”馮雙雙拗不過她,嘟囔道,“你們這些做生意的,心思就是多。”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很招人厭?”方織忽然問道。
“怎會?我覺得挺聰明的呀。哎呀,我沒生氣啦。”馮雙雙連忙擺手。
“可彩蝶大人為何不理我?難道真如同學們所說,她最厭惡我這樣的人?”方織眉頭微蹙,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若真是那樣,你跪著還有用么?”
“沒用。”方織坦言,“若是那樣,無論我做什么,她都會覺得我在耍心機。我做得越多,她便越厭惡。”
“那你還跪?”
“跪,或許還有一絲希望。不跪,便是半點希望也沒了。”
“我覺得你方向錯了。”馮雙雙想了想,“你的重心該放在先生身上才是。也有可能,是彩蝶姑娘做不了主,不好表態呢?”
“不,你錯了。”方織語氣篤定,“想進趙府,就得走彩蝶大人這條路。直接打動先生,比登天還難。我不會看錯的!相信我的眼光,這便算你幫我寫作業的酬勞,莫要告訴旁人。”
……
人杰坐在祈年寬闊的背上,云霧在身側飛速掠過,他側頭看向身旁的彩蝶,輕聲問道:
“不喜歡那個人?”
彩蝶眸光閃爍,連忙搖頭:“沒有,奴婢挺欣賞她的。”
“那你后來為何不理她?”
“進趙府是何等大事,怎敢由奴婢做主?自然該由主子您來定奪呀。”彩蝶垂著眼簾,恭聲道。
“我都說過多少次了,這些事你直接定了便是,不必問我。”
“主子,別的事奴婢尚可做主,可進趙府這般重要的事,即便您不愿費心,也該由您當著眾人的面發話才是。”彩蝶耐心解釋:
“奴婢終究是個丫鬟,丫鬟能替主子殺人,哪能替主子收人呢?您若想將她收做丫鬟,或是…或是納為妾室,這般事,自然不能由奴婢開口決定。咱家除了您,也就只有夫人能做這個主了。”
“這般麻煩。”人杰輕嘆,“那以后遇到這類事,你定了之后跟我說一聲便是。”
“嗯。”彩蝶應著,又道,“等奴婢修煉到元嬰期,便能靈識傳音了。不過話說回來,即便奴婢對某個人再滿意,也不能讓她輕易入府。這才第一天,咱們若是松了口,日后還不知有多少人打著相同的主意呢。”
她頓了頓,繼續道:
“奴婢先前與夫人商量過,趙府收人,必須慎之又慎,門檻得定高些。所以,即便奴婢欣賞方織,也得多考驗她一陣子。得讓世人都明白,想進趙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彩蝶,有件事,我從沒告訴你。”人杰忽然說道。
“什么事?”
“姨娘收你做義女的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呀!”彩蝶一驚,猛地低下頭,聲音帶著一絲慌亂的顫抖,“主子恕罪!奴婢不是有意隱瞞的!”
“我知道,我沒怪你。”人杰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溫和,“我是說,你在我面前,大可放心叫她娘。”
“是,謝主子!”彩蝶的聲音輕快了些,眼眶卻微微發熱。
“那你是不是該喊我哥哥才對?”人杰打趣道。
“才不要!”彩蝶猛地抬起頭,臉頰微紅,又飛快地低下頭,“就不!”
“哦?為何???”
“沒有為什么啦~”彩蝶把臉埋得更低,不敢再看人杰的眼睛,耳根卻泛起了紅暈。
主子,因為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