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明日卯時就要動身去商洛,溫落自從晌午后便一直留在書房讀書以及處理洛府內務,阿琴本想將在伙房遇見李文和弄月一事告訴溫落,但轉念一想,擔心溫落會擔心,就憋過去了。
后來阿琴去送了頓晚膳,溫落用完后,阿琴就回下房,而溫落也整理完最后的事情,就洗漱上塌歇下了。
卯時,天還沒亮,溫落趁著燭燈看見李文跟著洛憂泉從府中出來的時候,神情只是閃過一絲訝異,但她并沒有說什么。
洛憂泉走近馬車,他看了看溫落,溫落只是穿了一件棉袍,沒有帶保暖的裘,隨后對站在溫落身后的阿琴說:“你去把前月豐氏所贈的狐裘拿上,商洛可不比永嘉,甚至比扶風還要冷上幾分。”
溫落依舊一言不發,她只是漠然瞟了洛憂泉一眼后,就自顧自上了馬車。
洛憂泉等到拿回狐裘的阿琴,對李文和阿琴一起說:“一會若路過什么包子鋪,就買些回來當作早點。”
見二人點頭后,洛憂泉便也上了馬車。
馬車駛出,溫落便覺得乏了,她攏了攏肩上的狐裘,闔目小憩,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然大亮,馬車穩穩停在路上,溫落揉了揉眼睛,順勢看見洛憂泉正一臉平靜地坐在一旁。
這時候,馬車窗簾從外掀開了,露出了一雙捧著香噴噴包子的手,再看去,阿琴正露著笑臉看著馬車里的溫落。
“小姐,這是剛蒸好的包子,可是小姐最愛的鮮肉餡兒呢!”阿琴樂呵呵地想把包子遞給溫落。
溫落后知后覺接過包子,對阿琴說:“你吃了嗎?拿一個去吃吧。”
阿琴搖頭:“我和阿文的在那邊,這是小姐和家主的。”說罷,阿琴便放下窗簾,從溫落的視線中消失了。
溫落聽見李文的名字,微怔,隨后她看了看手里拿著四個熱騰騰的肉包子,又看了看洛憂泉,發現洛憂泉的視線根本就不在這邊,溫落便沒好氣地說:“有些人不愛吃包子,就別勞煩人家去買,買來不吃,浪費。”
洛憂泉自然是聽出來這明諷,他轉頭看向溫落,伸出手一把搶過一個包子:“這包子也堵不住你的嘴。”
溫落不以為然地偏過頭,也不去搭理洛憂泉。
很快,馬車又繼續行駛,按照路程,明日夜里洛氏一行人便能抵達商洛,溫落坐在馬車上,許是因為這深冬更加凜冽的寒風,溫落也不再拉開簾子,只是手里捧著暖手爐發楞。
也不知過了多久,洛憂泉放下了手里一直在審查的賬簿,他清了清嗓子,對溫落說:“那文房四寶,我讓李文歸還了。”
溫落噤聲,她鄙夷地看向洛憂泉:“你真當蕭氏跟你一樣蠢嗎,那用過的筆墨紙硯,你還真準備拿去濫竽充數。”
“既然是賠禮,就得顯得真誠些,這文房四寶到時候只管說是你因從未見過如此珍貴的筆墨紙硯,沒忍耐住才偷用了一點。”洛憂泉說得一本正經,也不管溫落眼中滿滿地嘲諷。
洛憂泉繼續說:“其實,你這次捅了這么大的簍子,本來不該再帶你出去,只是想著若帶上你,能讓蕭氏感受到我們道歉的誠意,也罷了。”
溫落實在是無言以對,如今,她甚至連嘲諷的話都懶得再說了,于此,溫落別過頭,不想再看到洛憂泉。
到了夜里,眾人決定尋間客棧歇腳。
這馬車剛停,溫落便沖下了馬車,隨后示意阿琴拿上包袱就直奔客棧。阿琴正納悶自家小姐怎么又這般風風火火時,溫落就已經拿上了房間的鑰匙,自顧自上樓去了。
直到追到房間里,阿琴才有機會問溫落:“小姐,您怎么了?莫非又與家主鬧了什么矛盾不是?”
溫落蹙眉點頭:“我在想,若有一天,我能離開洛氏,該多好。”
阿琴驚呼:“小姐您想什么呢,您是洛氏的二小姐,怎么會離開洛氏,洛氏如今可是全靠著您和家主吶!”
聽到阿琴這話,溫落自嘲地輕笑了一聲:“真是諷刺啊,洛氏如今可是全靠著我和洛憂泉?若義父泉下有知,定會被氣活過來吧。”
當年洛士誠將洛氏傳給了他唯一的兒子洛憂泉時,遺囑里就曾說過:洛憂泉生性軟弱,為人優柔寡斷,卻非成大事之材,若非洛氏只一后嗣,洛憂泉絕非家主人選。
若換做旁人看見這遺囑里所寫,定會勃然大怒,只是那洛憂泉沒有,他只是沉默著接過遺囑,又沉默著接下了家主之位,無論別人如何諷刺,都無動于衷。
洛憂泉心中只想著洛氏能夠安穩足矣,并不想去爭個強弱,但這又怎么會由他選擇,這五年來溫落替他打理洛氏在永嘉的事務,如今,溫落也認為她仁至義盡了。
可自己只是個女子,離開了洛氏,只會任人宰割,想到這溫落垂眸,洛氏終究是她的避風港,離開了洛氏,她在這天下,什么都不是。
“罷了。”還未等阿琴說話,溫落便說,“這想來便是命吧。”
“小姐若是覺得在洛府不自由,覺得難受,可小姐也得想想洛氏,想想阿琴吧。”阿琴難過地說,“都說那蕭二公子哪怕被禁足被欺壓都忍辱負重,可是蕭二公子都從未想過離開蕭氏吶。”
“你這又是從哪道聽途說來的。”
阿琴總愛四處打聽小道消息,不過那些小道來的消息,十有八九都是瞎編的,溫落這次又聽到這事,便無奈地問阿琴。
“我這可不是什么道聽途說,小姐您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去市集買魚的時候,聽張嬸說的,她隔壁鄰居陳大媽不是才從幽州回來嗎,說是聽了葉家班子的新戲,那戲文就是這么寫的。”
阿琴一本正經地說。
“胡謅!”溫落應道,“這蕭氏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名門,豈是能隨隨便便寫進那不入流的戲文里?再說那陳大媽本就口無遮攔,你聽誰說不好,聽她說。”
“可之前坊間好多人都這么傳,這全天下都知道那蕭氏的家主最愛禁蕭二公子的足,說是膽敢是惹了蕭家主一丁點兒的不快,就會禁上三天三夜的足呀。”阿琴見溫落不信她的話,便有些激動地說。
“禁足這種隱晦極了的事兒,本就不可能坊間皆傳,你信了那些話可真是蠢。”溫落嗔怒地看了看阿琴,“況且,我見那蕭忘川一舉一動,活脫脫一位紈绔的世家公子哥,嬌生慣養慣了,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兒,單是個頭籌就為此盛怒,又豈能容這些丟盡顏面的事傳得沸沸揚揚。”
“這阿琴哪知道,阿琴只是聽人說的,小姐若不信,就趁著此去商洛,不如親眼看看親耳聽聽,究竟是不是這樣。”
阿琴的語氣依舊堅決。
溫落也懶得再與她爭個勝負,甩了甩手就讓阿琴去歇下。阿琴也沒多說什么,放下手中的包袱,就出了房間。
那日成道詩會,蕭忘川盛怒離開,溫落對他便也沒了好印象,可如今,四處聽到坊間對他這般不堪入耳的言論,溫落除了多了些好奇外,就是有了幾分同情。
蕭氏自百年前八大世家初立,就是名列前茅的世家,如今承襲到蕭濁竹這一代,到有了些盛極必衰的跡象。
眾所周知,蕭濁竹是蕭翎突然帶回來傳位的私生子,溫落當年并未細想,不過如今倒是不解為何蕭翎明明老當益壯卻宣布讓位,而傳位卻不傳于自己的親生嫡子蕭忘川,而是為此專門帶回來一個私生子。
蕭濁竹繼任家主之位,如今的蕭氏依舊與楚氏處于分庭抗禮的局面,也算是無功無過。
溫落垂眸沉思,她始終有一個直覺,不知為何,當年蕭翎突然退位,又不將家主之位傳給蕭忘川這件事,一定另有隱情。
她又不禁聯想到余安羊留下來的遺書,這會不會也是那些人的陰謀。
后來一路上,洛憂泉與溫落相安無事,溫落沒再找洛憂泉的茬,洛憂泉也沒再主動找溫落攀談。
到達商洛的時候,是傍晚時分,商洛街街巷巷正是最繁華的時候。
馬車停在蕭府門前的時候,蕭濁竹親自來迎接的,溫落下了馬車,只見蕭濁竹站在門前,身后陪同的是他的夫人——也是徐氏的二小姐——徐橙澄,除此之外就只有幾位仆人了。
“洛家主,許久未見了。”
蕭濁竹笑著將洛憂泉和溫落帶進了蕭府。
進了蕭府,仿佛又進了一個新的天地,溫落從未見過這樣奢華的府邸,蕭府入門便是曲折游廊,一顆顆白色光滑的石子漫成甬路,走到別院,又有三兩間小院。
眾人并未停步,順著游廊繼續走,能到中庭,中庭有一間正廳,棕色大門上的牌匾,寫著“昭陽”二字,正廳兩旁還分別有四間房,溫落還未細看,就已經隨著眾人進了“昭陽”。
蕭濁竹坐在了正前方的位置,他抬手吩咐家仆上茶后,才對洛憂泉說:“洛兄,這次成道詩會,可使恭喜恭喜啊。”
洛憂泉面露難色,道:“不瞞蕭家主說,洛某今日便是為此而來。”
“自然,我也聽說了,此次詩會拔得頭籌的是洛兄的義妹,確實后生可畏啊。”
蕭濁竹將視線轉向溫落,而溫落正在四處尋找蕭忘川的身影,她想起了阿琴說的話,難不成蕭忘川在蕭氏的處境真的如此不堪。
直到洛憂泉出聲提醒溫落,溫落才回過神來,她看向蕭濁竹,起身行禮。
溫落知道洛憂泉此行的目的,所以當李文將文房四寶呈上來的時候,溫落也沒有意外,她靜靜地看著蕭濁竹故作吃驚。
“洛兄這是什么意思?”蕭濁竹問。
“這次詩會,溫落確實無法擔此盛譽,理昌法師年歲已高,也難免會誤評,蕭二公子才應當是詩會頭籌。”洛憂泉道。
蕭濁竹假惺惺地笑了笑:“洛兄謙虛了,蕭忘川那廝此番讓蕭氏在天下人面前蒙羞,自然已經懲罰了,洛兄何苦說此來寬慰蕭氏。”
洛憂泉執意歸還,二人又退讓了幾句。
最終蕭濁竹才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姿態,命人收下了文房四寶,說:“洛兄既然執意如此,那蕭某人也恭敬不如從命了。”
蕭濁竹收下了東西,洛憂泉心底的石頭才真正的落了地,他松了一口氣,對蕭濁竹道謝:“蕭家主大人有大量。”
溫落已經在一旁看得快睡著了,見這來來回回終于有了了結,她才清醒了不少,回眸看見徐橙澄正打量著自己,溫落覺得不自在,便開口說:“諸位,既然此事已有定奪,小女子可否能出去透透氣,想來應當是舟車勞頓,有些疲倦。”
徐橙澄卻搶在那兩人前面開了口,她起身,走到溫落身邊,對蕭濁竹行禮:“家主,我帶溫姑娘去府上走走吧。”
“也好也好,這冬天啊,蕭府的紅梅可是天下一絕,可得帶溫姑娘去瞧瞧。”蕭濁竹仍然是笑著說,說罷,便拍了拍洛憂泉的肩膀,又對洛憂泉說:“洛兄,這有幾筆生意,還請移步書房一敘。”
洛憂泉點頭后便隨蕭濁竹離開,離開時,還擔心地看了一眼溫落,溫落也沒搭理他,不過就是擔心自己又做些什么出風頭的事情吧。
“溫姑娘與洛家主的關系看上去很好。”徐橙澄突然開口。
很好?溫落蹙眉地看著徐橙澄,不知道這個女人所言何意。
這是她第一次與徐橙澄見面,不過在之前,她就聽過徐橙澄的名字,因為徐紫煙,是徐橙澄的妹妹。
“聽聞溫妹妹愛讀詩?”徐橙澄并沒有等溫落的答復,她繼續說。
小妹?溫落警惕地退后半步,她說:“我從未認過徐紫煙為洛家人,你大可不必這樣親近我。”
“紫煙妹妹從小就嬌慣,性子也跋扈,想來也與溫妹妹性格不合。”徐橙澄笑了笑,“好了,不是說帶你去府上看紅梅嗎?不過今日格外寒冷,若溫妹妹想去讀詩,也可去帶你去藏書閣。”
溫落自然是不想去看什么紅梅,她便說:“藏書閣吧,你指路便是,我自己尋。”
徐橙澄聽后沒有糾纏,她告訴了溫落去藏書閣的路后,就目送著溫落離開了,溫落離開后,徐橙澄抬手招來了婢女,她勾唇笑道:“這個時候,蕭二公子在藏書閣吧。”
“是的,今早二公子才解了禁足,適才家主不讓二公子迎客,二公子便一個人去藏書閣讀書了。”婢女如實回答。
徐橙澄點了點頭,隨后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按照徐橙澄指的走到藏書閣的時候,溫落幾乎不敢相信一個世家的府邸,會有這么大的一間藏書閣樓,整棟藏書閣共三層,溫落走進藏書閣,竟然地底還有一層。
而每一層都存滿了書,溫落走到書架子旁,從一堆書里抽出了一本,又坐在了軟椅上斜靠著,就著昏黃的燈色翻了一頁又一頁。
溫落看書入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藏書閣建在極偏僻的角落,聽不到嘈雜的聲音,極適合看書。
溫落現在手里的這本詩集是前朝太子所著,她已經讀過不下十遍,今日能再蕭府找到,也算是與它的緣分,這本詩集的內頁已經泛黃,溫落的手指落到第一行的墨跡上,仿佛有一只手指也跟著湊了過來。
“我這本前朝太子的詩集,可是他本人生前親自注釋的。”
再回過神來時,那人已經將書一把奪過,高高舉在頭頂了。
溫落不悅地抬頭望向來者,那一雙令人觸動的桃花眼正有趣地打量著自己,不得不承認,蕭忘川確實有著極好的容貌。
溫落伸手,語氣不善地說:“還給我。”
“還給你?這藏書閣的主人叫蕭忘川你不知道嗎?”蕭忘川挑眉戲謔說,“這蕭府的人都避之不及,溫姑娘倒是不請自來啊。”
“避之不及?”溫落收回手,別過眼問,“此話怎講。”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蕭忘川說罷就小心翼翼地將書放回書架原位,然后扭頭就走。
蕭忘川個子高,步子大,最后他一直上到三樓停下,溫落才氣喘吁吁地追上他,蕭忘川回頭看了眼溫落,并不想搭理她。
溫落還在喘氣間,蕭忘川便自顧自去書架旁整理書籍了。
“你被蕭家主禁足了。”
聽到溫落這么問,蕭忘川的手一頓,隨后繼續動作,風輕云淡地說:“這事很稀奇嗎?”
“所以坊間的傳聞都是真的。”
蕭忘川抽出一本書,他回眸若有所思地看向溫落:“如果沒有事實,坊間又怎么會有傳聞,就像那戲文中的,不就是真實所編嗎。”
“所以葉家班子的戲里唱的,也是真的?”
蕭忘川閃過一絲意外,隨后又一臉若無其事,“應當是葉家的新戲,我也沒看過。”
溫落準備繼續問,蕭忘川一下打斷了話茬:“不過溫姑娘擅闖我的藏書閣,不會是來看我笑話的吧?那日在扶風,早應該看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