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后。
侯毅家中。兩室一廳的單位舊房子,廚房小,吃飯只能在客廳。現在這客廳中,正有四人圍坐一起吃飯。
“記得初中那時,上午第四節課前總要做眼保健操,廣播里那小段前奏音樂完了,廣播員提醒開始的時候,說句‘閉----眼’,范西涼總會接著咕噥一句‘屁----眼’。”
隨著侯毅的夸張語調,三兄弟哈哈大笑,徐先補充著說:“他的聲音,比廣播員的聲音更加甜美。”然后四個大男人接著哈哈大笑。
一陣水聲響后,常恒從衛生間里出來,路過客廳,看著飯桌上的一片狼籍,還有圍桌而坐的四個光膀子的男人歪七扭八,在那也不知道興奮些什么。她厭惡地皺起眉頭,去飲水機那接了杯水,再走回臥室,并大力地關上臥室房間門。
侯毅神情如常面不改色,端起酒杯,看見杯子已經空了,朝著對面的劉朗說:“再開一瓶。”
今天是范西涼三十一歲的生日。可就算不是誰的生日,侯毅也經常喊他們幾個來家里吃飯。以前幾個人喝酒,一般是在路邊的排擋,三兄弟都在場時還好些,大家都比較克制。但侯毅認識的社會閑雜人員很多,三教九流的都有,小城本來就小,排擋上碰見熟人的幾率就大,侯毅本來就豪爽,對著很多撥來敬酒搭話的熟人都是來者不拒。這就導致三兄弟抬著醉得不省人事的侯毅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多。
剛開始常恒還好,開門的時候還知道說謝謝啊麻煩你們了。到了后來,漸漸失去耐心,看見醉醺醺一臉傻笑的侯毅就來氣,就忍不住對以徐先為首的三兄弟呵斥,口氣也是越來越嚴厲,呵斥內容也就越來越不堪。每次都讓三兄弟尷尬萬分。
再到后來,侯毅就非常過意不去,也就不再出門去喝酒,酒癮上來了,就喊他們來家里喝。
范西涼是幾個人里面唯一考上大學的,熱門的工程管理專業,畢業后回來本市,進了一家中型的建筑公司上班;徐先讀的醫專,現在在他叔叔開的藥店里打工;劉朗高中畢業后就工作了,所謂工作,就是白天賣冰棍,晚上在夜市地攤擺賣拖鞋。總被城管趕著,氣不忿,咬牙就買了輛二手摩托車,開始搭客,雖然也會被趕,但是有了摩托,跑起來也畢竟快一些,而且跑的時候也不用提著大包的拖鞋那么狼狽。后來,還是侯毅給幫的忙。侯毅和常恒經常回縣城,總是乘坐黑車,方便些,坐多了也清楚了其中的門道,就張羅著讓劉朗也參與進去。劉朗再咬牙,又找范西涼借了些錢,買了輛二手的五菱之光,也開始了小城到縣城的專線黑車生涯。
雖然經常要咬牙,但是隔幾年就上了一個檔次,劉朗對目前的生活狀態還算比較滿意,就只是還差個女人來結婚。
都過了三十了,三兄弟卻都還沒結婚,現在的狀態是連女朋友都沒有。
侯毅和常恒雖然生活在一起好幾年,卻也一直沒有結婚。
常恒的人生,目前算是比較倒霉的那種。身材高挑,五官精致,而且學習成績又好,屬于沒有爭議的校花,中學的時候就有很多校里校外的仰慕者,但是都被她身邊的侯毅所震懾,不敢輕易去接觸。常恒心比天高,目標是國內一流大學,然后再出國繼續深造,也就樂得身邊有個保護者,讓她安心學習。但天有不測風云,高考前兩天大病一場,出院后高考已經結束一星期了。沮喪之余,當然決定是要復考,結果第二年高考前又是住院,然后第三年也一樣,都是盲腸炎膽囊炎那些不致命卻又爬不起床的急性病發作。
如是者三,常恒終于明白了天要亡她,于是認命,不再考了,卻又不愿回縣城,就胡亂找個超市收銀員的工作耗著光陰。但天生麗質,總有些小流氓或者癡心漢來不停騷擾,讓她煩不勝煩。這時候已經在鐵路車輛段工作的侯毅又及時出現,繼續義無返顧的當起護花使者,如同學生時代一樣,送她上班,接她下班。后來,順理成章的,就生活在一起了。
同居了幾年,一直平靜無波。有時候,常恒也會懷疑,除開有限的幾個癡心漢,當年那幾個小流氓,可能都是侯毅給安排來的,而且多半是徐先出的鬼主意。但事已至此,常恒也懶得去深究了。
夜深了,十二點已過,范西涼的生日也算過去了,加上常恒出來上了好幾回的衛生間,臥室的關門聲也一次比一次響,三兄弟總算起身告辭回家。
劉朗開著他的破五菱車來的,沒敢喝酒,徐先回去與劉朗有點順路,就上了他的車一同離開。
范西涼家離這不遠,就打算走路回去。朝著空無一人后方擺擺手,與想象中站在門口送客的侯毅告別,范西涼踉蹌著走過兩條巷子,酒意上涌,再也堅持不住,腿一軟坐到了地上。這一帶都是棚戶區的自建房,家家都兩三層樓高,都有個小院子,范西涼就坐在一家院子的門前臺階上,數次掙扎,起不了身。
迷迷糊糊大概半小時,范西涼酒后那顆象敲鼓一樣的心跳聲剛剛有些平緩,就聽得一聲尖叫,剛平緩的心臟又劇烈跳動起來。隨著尖叫聲,院門口大放光明,有人開了院子門,還開了院門上方的大燈。坐在臺階上的范西涼被燈光晃得睜不開眼,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人一腳踹在肩膀,被踹得在地上翻滾一圈,額頭也被擦破了皮。
原來,是個夜歸的姑娘,被自己家門口的黑影驚嚇,發出尖叫,一直擔心女兒還沒回家的老父親,急急忙忙沖將出來,不由分說一招佛山無影腳,把不知道哪里來的坐在自己家門口的醉鬼,踢成個狗啃泥。
聞訊而來的片區警察,了解到了這些情況,又根據范西涼提供的幾個電話核實了一下,確認這是一場誤會,就讓他們互相道歉。醉漢坐在人家門口,嚇到姑娘了要道歉,把對方踢倒在地了也要道歉。
處理完了,讓雙方保證不再就此事追究,警察同志就走了。
驚魂已定的姑娘,安撫好因為被迫道歉而憤怒的父親去睡覺,再出來關院門的時候,看見那個醉漢還在努力掙扎起身,但是所坐的位置,已經從自己家門前的臺階,移到了稍遠處的巷子口的墻邊。想著剛才警察問話時,那個男子雖然一身酒氣,但是眉清目秀,神態很穩重,道歉時也很誠懇的沒有絲毫折扣。又想著他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努力讓自己說話的條理分明,關于額頭上的傷口,更是對著警察說是他自己不小心擦破的。
姑娘想了一下,回房間里拿出一瓶礦泉水,再拿上一包紙巾,走出家門來到巷口,把礦泉水和紙巾放在那斯文醉漢的腳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并指著額頭示意讓他自行處理一下,然后轉身回家,關好了門,但是把院門口的燈,一直亮著。
徐先曾經和范西涼在聊天的時候提到過這樣的情形,說江湖上經常有這樣的傳說:一個落難的公子,在寒冷的大雪天里,餓昏倒在某家大院的門前面。那戶人家里,通常都有個待嫁閨中的美麗女兒,這天晚上正在看著〈西廂記〉,突聞犬吠,當下起身開門一看,啪啦啪啦啪啦。。。。。。從此后那公子就過上了財色兼收的幸福生活。
范西涼還記得自己那時反駁徐先,說〈倚天屠龍記〉里的張無忌,確實是大雪天昏倒在某家大院門前,那家的女兒朱九真,確實有錢又漂亮,但是蛇蝎心腸,后來一心想要張無忌的命。還有,電影〈少林寺〉,李連杰也昏倒在大院門前,卻挑錯了地方去昏倒,因為那個大院子是個寺廟,所以后來醒過來的李連杰就成了和尚。
今天輪到自己昏倒在大院門前了,只是還不知結局如何,但應該不會是到此為止,更不應該會成為和尚。
范西涼沒有理會自己額頭的擦傷,靠著墻邊舒舒服服坐著,還伸直了雙腿。拿起礦泉水,擰開來喝了幾口,看著巷子里那盞亮著的燈,不停笑著,一直笑到了天亮。
這家大院里的姑娘啊,肯定不是蛇蝎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