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怪母親,就像她曾經對我說過的一樣,一個女人最重要的不是姣好的容貌,而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來生活。
自從母親離開以后,父親就像是一只受傷的小獸,而我是他僅存的糧食。
父親的官職是殿閣大學士,我家是一座大宅子。雕梁畫棟,水榭樓閣,可是我一點也不快樂。父親總是會害怕我一走出家門就永遠不會再回來,所以他從不許別人接近我,我也不曾出過府。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籠子里的金絲雀,我有最華麗的衣裳,我能吃到最精致的點心,可是我惟一沒有的是自由。
而我是那么渴望自由,我想知道高墻外的風是不是更冷,雨是不是更急。
我每一天都覺得好煎熬,我漸漸學會了把這種煎熬投入到我的琴里。
父親總是坐在我旁邊,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面,我有時候覺得很心疼,有時候又覺得他很討厭。心疼的時候,我會用自己的手絹為他擦干那些眼淚,告訴他我還在他身邊,厭煩的時候,我又想永遠離開這個地方,就像我的母親一樣,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我在這兩種情緒的壓抑下一天天長大。
父親常常看著我說,我的清荷長大了,變成大姑娘了。
你和你娘一樣漂亮。
“可是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又有什么用呢?”這句話我沒有說出來,可是我的心里期待著有一天和母親一樣站在喧囂的長街上,接受所有人的贊揚。
可是我只能日復一日地無休無止的彈琴。
獨自看柳枝長出新芽,看屋頂堆滿雪花。
直到我遇見那個叫云岸的人,那天池塘里的荷花剛剛盛開,我抱著我的琴準備回房,他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他說,我是他見過的音律造詣最高的女子。
我被他嚇了一跳,同時又覺得好奇,我都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和父親以外的男子說過話了。
我問他是從哪里來,他指了指天上說,自己其實是一個神仙。
我氣得罵了他一句登徒子,然后推開他,氣鼓鼓地走開了。可是我的心里卻并沒有真的生氣,我覺得我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開始有了一點變化。
我甚至想象著某一天我坐在院子里撫琴時,他順著那些充滿哀怨的音律從很遠的地方趕到我的身邊。然后略顯輕佻的說一句,喂,我發現我喜歡上你了。
我沒有告訴父親這件事情,我偷偷地懷揣著這樣的心思在長長的回廊上,在盛開的花叢中,一遍又一遍地撥弄著琴弦。
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后了,他從一棵梧桐樹上一躍而下,站在我的面前。
我看見他的頭發在風里飄出好看的弧度,那樣瀟灑的姿態,是我認識的人中所沒有的。
他朝我微微一笑,他的牙齒像那些一顆顆排列好的蓮子一樣整齊,他說,“小氣包,還記得我嗎?”
小氣包,真是一個很沒有水準的外號,“我叫清荷啊,假神仙。”
他便咧嘴一笑,“我也有自己的名字,我叫云岸。”
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來聽我彈琴的?”
“不不不,我是專程來看你的。我從早上就一直在樹上睡覺,就等你過來了。”他這樣回答。
我抬起頭去看,那棵樹又高又大,密集的葉片連光都透不過來。我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會來這里?”
他神秘兮兮地靠過來說,“我們心有靈犀唄。”
我從小見過的人全部都是循規蹈矩,說話一板一眼,從來沒有他這樣行為舉止完全隨心所欲的人。就是這樣一個與我人生的軌跡完全相反的人,突兀地出現在我的生命里,然后占據著一個無可替代的位置。
如果每個人都可以為發生過的事情重新做一次選擇,我們還會選擇與對方相遇嗎?
我常常會這樣想。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問過云岸這個問題,可是他一次也沒有回答過。
當我跟我的父親說我要做云岸的妻子時,父親很生氣,他說一個沒有官職沒有教養的野小子是不可能給我幸福的,除非他死,否則他永遠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我哭著跑回了自己的房間,我哭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我就病倒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原來那么脆弱,只不過是受到一點小小的傷害就臥床不起。
父親找了好多的大夫來給我看病,我在昏昏沉沉的夢中聽見大夫一聲聲的嘆息,還有父親撕心裂肺的哭聲。
我感覺到父親握著我的手說,“我已經失去了你娘,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今年已經六十三歲了,還有幾年可以活,老天爺,如果你非要一個人死的話,就把我的命拿走吧。”
“清荷,只要你好起來,無論你想做什么爹都依你。”
每天每天,我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聲音,還有一滴滴落在手背上的溫熱的液體。
嗒,嗒。
像一個水鐘在身體里不停地運轉。
那些蒼茫中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的聲音,有時候你分不清那是真實還是虛幻。
我本來以為我會死掉,可是我卻活了下來。
我痊愈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云岸成親。父親為我們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但是父親依舊不允許我出府,他要求云岸入贅。
我坐在鏡子前,我的姑姑笑著替我梳頭,雖然我只見過她幾次,可是我知道她是個幸福的女人。
一梳梳到頭,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發與齊眉。
那天我靠在云岸的胸前,我問他會不會覺得委屈。
他把下巴抵在我的頭上說,“江湖上的人沒有那么多講究,只要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樣。”
說完他扶著我的肩讓我面對著他,然后俯身親吻我的唇。
我是那么深愛眼前這個人。
我也是那么渴望自由,我希望能有一天可以在沒有邊際的世界生活,而不是活在這一方小小的天空下。
我也相信他也是一樣深愛著我。
我告訴云岸,我喜歡鳶尾花,因為它們象征著自由和光明。他就帶著我騎馬一路疾馳,他說會帶我去一個屬于鳶尾花的世界。那是我第一次騎馬,風聲呼嘯而過,擦在臉上有點疼,還有點睜不開眼,可是靠在他的懷里,我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怕。
我們在一個名字叫做辛照的國家停了下來,然后蓋了一座小小的屋子。
一開始,我很不習慣在這樣簡陋的地方居住,而且因為水土不服我還生了病,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云岸總是抱著我坐在樹上,看月光如同薄紗一般籠罩下來,灑滿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小窩。
我一度認為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
我曾經寫過很多信給父親,我告訴他,我住在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我在這里見到了很多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這里的人穿著打扮也和我們不一樣,不過他們都很和善,在我需要的時候,總是有很多熱心人過來幫助我……
可是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一封回信。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
最極致的快樂過后一定是最深的疲倦。
我開始覺得人生一定要有所作為,而不是在這樣一間小破屋里草草一生。
我問云岸:你覺得我彈琴好聽嗎?
不出意料地,他回答我說,“好聽。”
我說,“那我要讓全天下都聽到我的琴聲。”
于是我在最華麗的那座城做了宮廷樂師,而他也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只是譽滿天下并沒有我想得那么簡單,這里有太多技藝超群的琴師,我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我變得更加郁郁寡歡。
終于有一天,我在御前失手弄斷琴,弦觸怒了國王,他下令將我立即處死。
在我的血染紅泥土的時候,我終于明白了母親的話:真正好的音律是出自你的內心,而不是依葫蘆畫瓢。
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撫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