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釋心不同,釋情和釋夢是在瀾山長大的,沒有誰記得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這片遼闊的綠色里生活。
幾歲,幾個月,又或者剛出生。
撫育他們長大的,是青瀾須發皆白的掌門人。山下的人們都稱他為老神仙,而他們管這個老神仙叫師父。從有記憶開始,他們就跟著師父學習各種各樣的法術。師父是個特別和藹可親的人,可是有時候又像一個頑皮的小孩子,會為了一顆糖果,一塊糕點,和自己的徒弟大打出手。
當然,他們沒有一次能夠從師父的手中搶到任何東西。
五歲的時候,師父吃掉了最后一塊紅燒肉,釋夢哭著問,“師父,你已經是大人了,怎么還和小孩子搶東西吃?”
“傻孩子,”師父摸摸他柔順地垂在胸前的頭發,“大人也是人呀,為什么就一定要把東西讓給你?你要記住,眾生平等,每個人的權利都是一樣的。”
他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偷偷把師姐拉到一邊問,“師父是不是故意在為自己為老不尊的行為開脫?”
話音剛落,頭上就挨了一記爆栗,比釋夢還小一歲的釋情,插著腰罵他白眼狼,可語氣卻是軟軟糯糯,就像一只小貓咪,沒有一點威懾力。
他委屈地捂著發疼的腦袋,噘著嘴低聲嘟囔,“本來就是嘛。”
這話落到釋情耳里,她抬手又是一巴掌。
這一回,他徹底老實了。
其他的師兄弟可沒有這么好的待遇。滿腦子鬼主意的釋夢,從四歲起就一直是他們避之不及的惡魔。四歲之前的他,長著一張天真無害的臉,微微鼓起來的雙頰,綿軟得像一團剛發好的白面,每個人看見他都要伸手去捏一捏。
他總是氣急敗壞地冷哼一聲,端著自己的碗扭頭就走,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笑聲。
四歲以后,釋夢的法術開始日益精湛,不知不覺間,竟比那些已年過三十的師兄還要厲害,而師父卻沒有半點意外,只是摸著自己垂到肩膀的眉毛微笑著點點頭,這一副模樣當真是有一股超脫凡塵的仙氣。
釋夢在心里啐了一口,當即否定了這個想法:你見過哪個仙人會為一口吃的和自己的徒弟爭得面紅耳赤?還是師姐好,從來都不會和自己搶。
他瞥了眼在一旁發呆的女子,低聲補了一句,“就是兇了點。”
釋情立刻跳了起來,擰著他的耳朵吼,“說什么呢?”
釋夢連忙苦著臉撒嬌,“師姐,好師姐,我錯了。”
說完又在心里腹誹,“那么兇,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路過的幾個弟子看見他這副模樣,紛紛捂著嘴偷笑。他連忙收起齜牙咧嘴的表情,故作鎮靜地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地說,“我看你是女孩子才讓著你,你可別得寸進尺啊!”
轉過臉又一臉央求地看著釋情,“好師姐,給我留點面子吧,我請你吃雞腿。”
青瀾的每一個弟子都被釋夢捉弄過,可到了釋情這里,他卻只有被欺負的份。有時候甚至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把這個混世魔王治得服服貼貼。
那時候的青瀾,除了掌門以外還有五大長老。上千名弟子中,只有數十名有幸能得到長老的教導,而掌門,一生只收過三名弟子,他給他們分別起名為:釋情,釋夢和釋心。
意為放下塵念,超脫自我。
只是放下兩個字雖只有寥寥幾筆,要做到卻比登天還難。
剛聽到師父這樣說的時候,釋夢乖巧地點點頭表示認同。
年紀稍大一些,他就開始猜測,師父年輕時是受過情傷,還是欠下了多少風流債,所以才這樣苦口婆心,動不動就說什么人世間的情愛皆是過眼云煙。
他總是會想,師父口中的愛到底是什么,是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糕,還是一碗軟軟糯糯的浮元子。
他托著腦袋問自己的師姐,“你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愛嗎?”
釋情也托著腦袋看向他,意外地沒有敲他的腦袋。她認真思考了一下,一小團肉被手推得堆積在眼瞼下方。
起風了,一片枯葉在空中旋轉了半天,最后落在釋情的頭發上。她捏起來端詳了片刻,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也不知道,雖然我的名字就叫釋情,可是情是什么,我真的不明白。”
釋夢就捂著嘴笑,“師姐,你繞口令呢。”
釋情白了他一眼,也不說話,抬腿就把他從高墻上踹了下去。沉悶的一聲巨響,伴隨著夸張的一聲哎喲,釋夢趴在地上不停地叫喚著,就是不肯起身。
“你慢慢嚎,我先回去了。”
不咸不淡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釋情蹲下來拍了拍他沾滿灰塵的臉,無奈地搖搖頭。也不等他有所反應,轉身就走,走之前還不忘補上兩腳。
釋夢急忙爬起來,跟在她的身后,上躥下跳地問,“師姐,你是要去吃飯嗎?今天吃什么?紅燒排骨還是糖醋里脊?”
釋情嫣然一笑,“紅燒豆腐。”
他立刻苦了臉,“又是豆腐啊。”
遍地綠植的小路上,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行走著,一個飛揚跳脫,一個靜若幽蘭。
每一個外表桀驁不馴的人,都會遇到這樣一個人。在這個人的面前,你會不由自主地卸下所有驕傲,心甘情愿做一只溫順的綿羊。
后來釋夢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師父所說的情愛。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已經身在其中。
同為掌門的弟子,一起吃飯一起練功,甚至還躺在一張床上睡過覺。
明明年紀比自己小,偏偏因為早入門那么一小會,成了師姐。
也不知是她生得高大,還是他營養不良,十二歲之前的釋情,竟然比釋夢還要高一點。每次兩個人背對背靠在一起比身高時,輸的那個人永遠是釋夢。
再加上他略有點單薄的身形,總會讓人有種弱不禁風的錯覺。
十二歲之后,情況就被完全逆轉過來,某一天,他們一起去做早課的時候,釋夢才猛然發現,那個總是比自己高一點的師姐,此刻才只到自己的鼻頭。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發髻最上方的位置并沒有梳好,亂糟糟地裹在發網里。
他啞然失笑。
她便轉頭問他,“你在笑什么?”
釋夢繞過她,丟下一句,“沒什么呀,就是心情好。”然后哼著歌繼續往前走。
“我要是告訴你,就看不到這樣不修邊幅,又莫名可愛的你了。”
他在心里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