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窩頭戰爭
長大并不是誰的意愿,只是那時,那地,那人,那事讓本該絢爛的童年,爬滿了荊棘,顏色有點灰,有點淡。
不大的窗欞下,漏下白泠泠的月華。漆黑的牢房里,聿讓挺直脊背,抱膝而坐,望著月華怔怔出神。
旁邊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蜷縮著沉沉睡去。
三五蚊子哼哼唧唧地忙活,不一會就吃飽了,歇腳。
牢房的穿堂風刮過,牢房里陰冷潮濕,聿讓在前面,后面的弟妹免于夜晚受寒。
后面的母親半拖半抱了年幼的弟弟、妹妹在懷。
聿讓和少年臉上都是青紫的傷痕,衣服也破了幾處。
叛亂?聿讓覺得這是多么遙不可及的一個詞,就是孩童也知道,叛亂和株連九族往往是一塊出現的詞?,F在自己一家人是在等死嗎?
一開始被抓時,何暖就信誓旦旦地跟聿讓說了,大宅那邊不會讓她們有事的。
對父親的惦念,時下境遇的惶惑還有對死亡的畏懼,讓聿讓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下來。
牢房窄仄,本是初夏,巨石堆砌下,竟是將外界的熱源都摒棄在外。
關押的人又多又雜。如果都舒服地坐下,竟是半點插腳的地方都沒有。
這里謾罵、詛咒、瘋癲、吵鬧不絕于耳,歇斯底里的底色,仿佛人的負面情緒都爭先恐后地出來露臉。
有人被拉走,再也沒回來。
又陸陸續續的有新犯人把這間牢房填滿。
一天兩餐,一間牢房三十多口人??偣捕畟€窩頭,再有點清湯寡水的菜湯湯。
不搶不奪,就什么也沒得吃。
聿讓體格好,平日里跟個陀螺似的什么都做,閑不下來,向來也不挑食,個頭比起同齡的男孩子都要高不少。
三天餓下來,聿讓自己還能撐下去。弟妹卻是餓的哭得勁頭都沒有了。
旁邊比她年長一點的少年是她小叔,聿定。
聿定眼巴巴地瞅著聿讓,就差上去啃一口了,他有些傻。
自記事起,父親就帶了聿定回來,說是自己小叔。
那會兒,聿定人事不省,聽說是溺了水,昏昏沉沉地燒著。
一身周正打扮的母親直絮叨,“只怕本來就是個不靈光的,這一燒怕是更加傻了。家里本就不寬泛的日子,加上又要給這個病秧子拿藥看診……”
日子過得雞飛狗跳,這是聿讓不多的家里團圓的記憶。
當時何暖奶著聿靜,還得顧著周歲多點的聿沁,別說照顧他人,就差貧賤夫妻百事哀,事事爭吵不休。對著這個多余的癡兒更是不假辭色,不聞不問。
聿安鐵匠鋪的生意剛有了起色,忙得兩頭不見明,一身精腱子肉束在身上,只余兩個眼窩深陷的大黑眼珠還算靈動。
后來,聿定地吃喝拉撒都是小聿讓張羅的。
這世上聿定和誰都不親,眼中只有聿讓。
能不能放出去,聿讓不知道,照著這個狀況下去就是能被放了,等到那一天一家人也都餓死了。
小叔經歷了那么多磨難,最后餓死在這?弟妹才那么小,聿讓覺得將來見了父親沒法交代。
這會子,小聿讓沒了倚仗,只能自己想辦法。
前三日想著一開始就占著有利的位置,揍沒少挨,窩頭半個沒搶到,站樁輸出失敗,看來得改變方法。
第四日,獄卒剛把飯食放下,聿讓就憑借著小小的身子,左鉆右挪,狠命抓了兩個窩頭,抱在心口不放松。
她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只余一個后背,身上雨點般的拳腳落下,只咬了牙死扛,半點聲音不出。
何暖看聿讓得眼神復雜難明。
自視甚高,詩書教養的東西放不下,是一方面。
更多的何暖相信,那人肯定會來救他于水火之中,大可不必如此蠅營狗茍。
如果當初不嫁給聿安,而是嫁給他,肯定不會受如此牢獄之苦。
何暖只拼著命地把聿靜和聿沁攏在懷里,不讓他們看到這些人的下等做派,更不能傷著分毫。
她始終篤定,等等,再等等,他就一定會救自己和兒女們出去。
聿定剛看著聿讓瘋了一樣往前沖,還覺得好玩兒。學著聿讓左轉右扭的樣子,憨憨的笑,慢慢地笑容凝固在臉上,目眥欲裂。
“啊”的一聲,聿定張牙舞爪地沖上前去,死命地扒開聿讓身邊瘋狂的人們。
瘋狂持續了半個時辰,人們緩緩地回到自己待的位置。實在搶不到了,就保存體力,晚上才能更有機會。
這間牢房里都是些老弱婦孺,所以飯點過后惡性地搶奪還沒有,大家都各憑本事。
旁邊的人,年紀不大,黝黑的皮膚,配上那口白牙,加上渾身的青紫,莫名的許三少覺得有些晃眼。再加上傻子那不要命的勁頭,或許可以利用一二。
許三少是牢房里的???。
他覺得自己實在是晦氣,流年不利,這次進來居然趕上收押叛亂的。
這一抓,可不是個把人了事,都是拖家帶口的。
跟一群護崽的瘋婆娘搶食兒,丫的,就是沒事兒找撕吧。
饒是自己眼疾手快,活兒好兒,也還是渾身上下沒有多少好地方。
更不用提自己一個人勢單力孤,窩頭一入手只得狼吞虎咽的份兒,他娘的,吃到嘴里的才是自己的。
聿讓把兩個窩頭分了,一個給了母親,一個留下來和小叔分了吃。
接過窩頭,何暖的淚就沒停過,緊緊抱了抱聿讓。
平日總嫌棄聿讓又黑又壯,又隨了聿安得粗鄙的言行,此刻都沒了蹤影。
聿讓木著一張臉,想起母親平日偶爾流露溫柔時,自己溢出嘴角的幸福,覺得有那么一點點荒唐。
晚上又是一通瘋搶,有了晌午的表現,提防的人多了。
聿讓只能硬了頭皮上,好在聿定是個不要命的,好像突然之間開了竅,也學著聿讓晌午的樣子去搶,居然讓兩個人搶到了三個多窩頭。
何暖還是沒有任何上手的打算。
聿讓更是不做它想,壓根就沒想過讓娘親下場來搶。
這會娘親護了弟妹周全就是對父親最大的慰藉。
好在大家伙都是對爭搶的人大加拳腳,對外圍的老小都約定俗成一樣不曾波及。
即使一樣的血濃于水的親情,也是有親疏薄厚的差別的,無從強求。
多做少說是聿讓不多的兒時記憶里刻下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