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然脫口而出,他訕訕一笑暗覺不妥。
沈煙好似沒留意,從爐子里用火鉗夾出幾個爆栗,邊剝邊答:“定是我未來夫君!”
說完她將手心里溫熱的栗子遞到他面前,笑臉盈盈地凝視著他。
“哥哥吃!”
往年守歲,總是她一人。
如今,來了個謫仙般的哥哥,以后都有人陪她守歲了。
“你是江南人?那江南什么樣,是‘棹動芙蓉落,船移白鷺飛’嗎?”
“或許是吧!”
“那和京都相仿嗎?”
“景致不同,江南煙柳畫橋,記起便是那一場場的黃梅雨。但到春日煙草風絮,滿城好似潑墨畫里那般情生意動。”
“夏日呢?”
迎上他略帶笑意的好看眼眸,她焦急地追問。
“夏日難免悶熱,梅雨伴著芭蕉綠。拱橋下船只穿行,順流而下碧波萬頃中采蓮女們撐著竹蒿,蓮蓬生香嬉戲而歸。”
“真好啊!不知秋日,江南是否亦葉黃落滿地。”
她有些悵然,低頭數著手心的栗子,驀地想起死在初秋的母親。
“若到了秋日,江南的秋日最是舒爽,稻香一片魚香豚肥。可冬日,就難免——”
“看!”
突然被她打斷,順著指的方向,只見窗外早已白一片。
沈煙巧笑倩兮地揚起嘴角,側顏秀美地望著窗外:“客從江南來,贈我滿眼春。哥哥,瞧這六棱雪花飄滿北地,你在江南可曾見過?”
顧輕昔只顧凝神看她,稍一愣,旋即溫聲道:“這天地雪白無垠,茫茫一片我還是頭一次見,真想去外面。”
“去就去!”
她吹了吹滾燙的栗子,剛準備遞到他嘴邊,卻被他一把拉起,下一刻便沖到了這混沌天地中。
雪花瞬間染白了頭,他望著她,她瞧著雪,東方泛起魚肚白。
就這樣,顧輕昔在沈府一住就是八載。
原先沈和單覺得這顧輕昔是個苗子,不成想他竟這般的才思敏捷,不僅出口成章,還虛心向學。
這意外之喜,倒讓他頓覺后繼有人。
沈和早年宦海沉浮,可不過數年便推辭隱于鬧市,再不問官場是非。
然而這顧輕昔卻不同,他臥龍志高,圖謀似不在這四方天地。有意招他為東床快婿,漸覺道謀南轅北轍,于是沈和硬將這份心思釋然。
平素沈煙和顧輕昔兄妹相稱,顧輕昔住在西苑。
他鞋子破了,沈煙不動聲色地替他縫制新的,衣物漿洗也有專人伺候……一切看似漫不經心,卻又處處照顧到他的自尊。
等他們年歲漸長,沈和便與女兒徹夜長談。
此后,沈煙出落得越發動人。不過數年,來府里提親的人踏破門檻,可總被沈和推辭。
顧輕昔不解其意,一日廊下偶遇,他強裝鎮定笑問:“京兆尹為三公子求婚,先生為何不愿?”
這三公子名揚京都,才貌俱佳家世顯赫,你為何不愿?
聞聲,她笑得極明媚,逢上他詢疑的目光。
“早年,父親便替我與江南一公子定親,早晚我都要嫁到江南。”
他心底某一處轟然破碎,似把鈍刀慢慢削割。
“江南呵?真好。”
……
八年后,飽受酷刑的沈和清減的只剩把骨頭,他老態龍鐘地垂頭倚在冰冷的墻角茍延殘喘。
寒風呼嘯,意識漸漸放空,他好似聽到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又似乎是煙兒在他耳邊啜泣。
辨不出幻境與現實,忽聽有人冷喝:“開門!”
掙扎片刻,沈和勉強睜開雙眸,眼前一雙云頭錦履赫然映入眼簾。
他吃力地抬頭望去,但見這人身形極為欣長,身著一襲藍色錦衣,腰系祥云寬邊錦帶,環綴著一枚玉佩,披著件白色大麾,風帽上的雪白狐貍毛隱隱泛著銀光。
白玉冠下那張俊逸無雙的臉龐,陌生又熟悉。
他冷笑著直直看向那人,音色蒼涼地嘲諷:“當朝駙馬親臨地牢,不怕我這老匹夫臟了你的雙目嗎?”
顧輕昔神色依舊,就勢蹲了下來,厲聲呵斥:“沈和你可招罪?”
“無罪!”
說著沈和閉上雙眸,不予理會。
“無罪?你在那《閑草詔文》里惡意誹謗當朝元老,皇上亦容不得你!”
顧輕昔聲色俱厲,指節泛白咔咔作響。
“皇上?”
沈和登時雙眼瞪的圓大,滿目質疑,隨即是玉山傾倒般的頹喪。
不過霎那,他倏然蒼老,再無半分力氣。
“右相出自累世公卿,三代為朝盡忠。新帝即位,他一片忠心,你怎能胡言亂語,攪亂時下讀書人!”
四目相對,距離不過咫尺。
從落魄少年到當朝左相,從江南到京都,從沈家到朝堂……顧輕昔不過用了數年而已。
沈和不再負隅頑抗,他早已兩鬢斑白,形容落魄慘淡。他啞然地望著自己曾經最得意的弟子,掩面潸然而下。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死后請葬我于南山之郊,與我夫人合葬。”
蒼老荒涼的聲音在顧輕昔耳畔響起。
顧輕昔一愣,回眸神色難辨地按住他的雙肩,沉寂許久待起身之際,低聲暗問:“煙兒怎么辦?”
沈和頹喪地瞥了他一眼,腦海里驀然浮現顧輕昔迎娶公主那日,煙兒在飄雪的西苑站了一夜。
幸好,入獄前牽掛再無。
“不勞煩駙馬擔憂了,不日前她已嫁到江南。”
“什么?她……也好,有歸宿了!”
沈和雙眸閃過一絲無力,瞥了眼那狹窄的窗口,不時有雪花飛落。
“駙馬爺,您該走了,明日一早京兆尹要和蘇相審訊這老匹夫!”門外一直守著的獄卒討好地諂媚。
顧輕昔冷哼一聲,撣了撣衣領的狐貍毛,高大的身影籠罩著縮成一團的沈和,頭也不回地冷酷割席。
“沈和,你死期將至,念在你我師徒一場的份上,這頂白色大麾就陪你上路吧!”
那獄卒正要送顧輕昔出去,卻聽頭頂傳來把異常冷漠的聲音。
“他好歹曾是我的先生,今晚賞他頓好飯,也算不枉昔日之交!”
獄卒連忙點頭哈腰道:“駙馬爺放心,小的照辦!”
明月當空照,月色皎潔似水覆在皚皚白雪上。顧輕昔獨立在窗前,凝神思索,俊秀的雙眸中泛起小小漣漪,他忍不住想起幼時那段輾轉流離的時光。
父親仕途不順,他卻平步青云,不過數年已位極人臣。可漫漫長夜,饒是這天邊的月亮,也挨不住滿腔心事。
顧安進來時,他正輾轉反側。
“少爺,碧園來了許多太醫,您要不——”
“不要!”
顧輕昔拒絕的如此干脆果斷,就連顧安也不免唏噓哀嘆。
云歧公主是崇國新帝一母同胞的幼妹,她不但沒有天家嬌女的高傲任性,還良善溫柔。
一個月前,十五歲的云歧公主從離宮出嫁,下嫁給風雅傾崇國的左相顧輕昔。外人眼里,他是有名的白衣卿相,而她若不是天家身份,怎會成為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