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歧眼底微微發紅,雙頰泛著異樣的光澤。
顧輕昔雙眸緊縮,絲毫沒注意到她寬袖下竭力握緊的錦帕。
那個三歲誦詩百篇,七歲會畫,十歲便下筆字字珠璣的江南才子柳時安,盛名譽滿天下。可惜天妒英才,三年前京都會考,為救人而溺于城郊塢野河。
“原來如此!”
視線相及,云歧笑得格外明媚,一如家鄉江南石橋邊初綻的紅蓮。
到了內宮,天家設宴,她顧盼生憐對他溫柔體貼。
皇兄原本最放不下她,待親眼見她情得所歸,一顆心才舒然落地。
開春枝吐新芽,冰消柳綠。云歧因頑疾重發,請旨去了江南養病。
她走的那般決絕,臨出發前,她突然喊住他。
“駙馬,朝堂之事復雜紛繁,你定要小心謹慎。我此番下江南,不知何時再見!”
顧輕昔眸光一暗,抿了抿唇,神色淡然地邁步上前。正要扶她上車,忽然溫熱的軟唇不小心碰上冰冷的耳垂。
她盈盈一笑,用僅彼此可聞的聲音囑托道:“與君一別,此后南北勿念。我知你心底有位叫煙兒的姑娘,我走后定要把她尋來,易卿你要情得圓滿。切記,此事萬萬不可讓皇兄知曉。”
耳垂當即滾燙,他不過木然片刻,再抬眸馬車揚起黃塵,不辨日色,云歧已走遠。
“少爺,怎地個個都要去江南,您為何不攔住公主呢?”
顧安面露凄色,耷拉著腦袋。
顧輕昔身子一僵,沉默片刻:“那是有時安的江南,我更希望你圓滿!”
“少爺?說什么呢……”
云歧走后,朝堂風云忽變,無數寒門新貴輪番崛起。右相蘇仕潯不斷被彈劾,這一次蘇相沒能如扳倒沈和般,力挽狂瀾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蘇仕潯及其黨羽接連被誅殺,大殿之上,顧輕昔痛斥朋黨之患,歷數蘇仕潯種種惡行。朝臣皆鼓掌叫好,你一言我一語,也有為沈和洗冤的當朝新貴,一時素來莊嚴的大殿難得喧鬧。
但見那玄服金冠的少年天子立在“正大光明”的金匾下,雙眸像是隔著層薄霧,面容俊雅輕掃過林立的諸臣。許是距離遙遠,誰也看不清那目光背后的含義。
“老儒沈和,不惜以卵擊石,憑一己之力揭露蘇仕潯。他的著作和給朕的上書,都要好生珍藏。顧輕昔聽旨,替朕厚葬沈和,追贈太傅,謚號“文正”,并入祀賢良祠。”
“臣接旨!”
南山之郊,春日暖陽花木扶疏,蟲鳴鳥啼,顧輕昔斂容向那荒草遍野的墳頭三叩拜。
多年前孑然一身的他在顧安的陪伴下京都尋親,若不是沈家的恩待,尚有今日顧輕昔!
如今沉冤得雪,也不枉沈伯父的傾力栽培。可即使門楣光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換不來時光逆流。
一入京都數十載,豪情壯志均以實現,卻難報再造之恩。
“這杯薄酒請先生笑納,弟子為扳倒那奸臣,只得按兵不動。先生啊,三年前我赴考前夕,向您求娶煙兒,您為何不同意?您若同意了,我就帶她回江南,從此在民間開學講道,教化人心。”
顧輕昔揚起纖長的脖頸,端起另一杯酒,神色憔悴地一飲而盡。
猶記得那日,沈和說:“煙兒已婚配江南,易卿你非池中魚,更不是良配!再說煙兒對你,只是兄妹情。”
山風漸漸大了,吹的人淚眼婆娑,顧安替他披上氅衣。
“起風了,少爺咱們該走了。”
回到府里,云歧雖走了有些時日,顧輕昔總覺得她還在。比如這晚膳,碗箸照舊是擺兩副。
從春到夏,日頭越發漫長。難得清閑的午后,顧輕昔放下手里的政務,四處閑逛,走的有些出汗,抬頭細看才發覺竟是去碧園的方向。
小徑兩側云歧命人植的桃花,如今已枝繁葉茂,可種花的主人卻不再回來。
江南一處舊宅,身著鵝黃輕衫的女子憑窗作畫。
院外的墻垣上兀自爬滿了碧綠的青藤,觸目生機盎然。
“公主,莫大人要赴京述職,這信——”
青禾還未說完,云歧理了理筆尖,看了眼碧空中掠過的灰鳥,垂眸繼續作畫。
“燒了吧!”
“每次寫好都燒掉,怪可惜的。”
……
葉子很快黃了,枯落一地。
“少爺,入秋了,要不給公主再寫封信?”
“不必了,一月一封即可。”
“哎,這公主也真是!一封不回,不知道看不看。”
顧安抱怨的研著墨,顧輕昔神色淡然地批閱文書,似是不在意。
相隔千里的江南,曼妙的女子輕聲嘆息,睜開眼望著窗外的明月,翻來覆去又是一夜無眠。
顧輕昔一直想替父親平冤,可暗中查訪了幾個關鍵證人,本已勝券在握,誰知他們卻接二連三地死去。
這中間的離奇,顧輕昔不是不清楚,可縱使他權傾朝野,父親卻含冤九泉,他于心不忍。
是誰在暗中阻撓,是政敵,還是另一股力量呢?
答案似乎就要揭曉,然而入冬之際一個晴天霹靂,卻攪亂所有。
青禾懷抱著個剛滿月的女嬰,風塵仆仆地從江南趕來。許是一路悲痛欲絕,她瘦削的不成人形。
皇上剛見到青禾,鎮定的身姿倏然顫栗,緩緩掀開那包裹嬰孩的軟被。但見那熟悉又稚嫩的臉龐,瞬間眼眶通紅,他緊咬著唇,揚手遣走其他人。
“大膽青禾,你可知罪!”
發自深處的低吼,天子震怒眸底殺機已現。
青禾目澀淡然地跪在地上,心甘情愿地認罪。
“朕不該,不該讓她嫁給顧輕昔。朕說過,朕要做一代圣君,四海皆服海清河晏……”
回憶如風飄絮,不管不顧地灌進腦海里。
“哥哥,歧兒要讀遍天下書,識盡諸才子。做哥哥的鼎力助手,陪哥哥匡扶四海,然后去尋找書中的舉案齊眉,以及渴求的相濡以沫。”
“好啊!那哥哥要成為一代圣主。”
“父皇沉湎女色,以致冗政雜陳,這斷斷不能再出現了。哥哥您需得廣納賢才,禮遇寒士。”
“可這顧輕昔,為人太固執,如不能所用——”
“哥哥,這等清風俊才。既然不放心,那就讓我嫁給他。”
……
顧輕昔收到圣旨那一刻,便不顧一切發瘋似的狂奔在宮道。斜陽西下,殘霞如血慘淡掛在天邊。
余暉中天子背對著他,他失魂落魄地行禮。
“你父親的事莫要再查,顧輕昔!你的父親若沒有錯,那倒是朕的父皇錯了!”
顧輕昔如雷轟頂地望向天子,登時啞然失色。
原來這少年天子,早已天下在握。禮賢下士是他,破格錄用是他,把酒言歡亦是他……
然而他終是深似海的天子啊!
“是臣糊涂了!”
“數日前云歧薨逝,留下個幼女,你且好生將她撫養成人。你還這般年輕,若要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