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五節
嚴格說起來,羽川學和趙漢云的交情止步于十五歲,中學畢業后,羽川考入卡訓,和曾經的朋友大多斷了聯系,所以當三十年后再次見到趙漢云時,他真是蠻驚訝的。
彼時趙漢云已是教育部空降卡訓的副校長,而羽川則是教導處主任,比這位昔日的好友低了兩級。盡管如此,趙漢云在他的面前卻意外地沒有半點官架子,十分熱情地聊起來過去一眾朋友間的荒唐樂事。人到中年,總喜歡追憶往昔,心里固然明白這是在不復當年勇時麻痹神經的想法,但羽川也沒有理由拒絕。
此時的卡訓,表面上風平浪靜,其實早已暗流涌動。最大的問題就是沒錢,聯盟連年削減公立學校的經費,使得卡訓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不少老師已經被其他更有錢的私立學校挖去了,還留下來的大多是舍不得砸了卡訓的金字招牌,全憑情懷在做事。
海桐校長已經八十二歲高齡了,因為經費的問題這幾年老得特別快,身體一日差過一日,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海桐校長還能干幾年?沒了海桐的卡訓將走向何方?誰將繼承他的衣缽?大家嘴上不說,其實心里都在考慮這個問題。
偏偏這個時候,精明了一輩子的海桐犯了糊涂,他把卡那茲道館主杜娟聘為了教授,幾乎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這個當時只有二十歲的小姑娘,將成為自己的繼任者。
可是杜娟是茲伏奇·大吾的未婚妻,是茲伏奇家未來的媳婦啊!這讓別人心里怎么想?
其實海桐這輩子很少搞任人唯親的把戲,之前他兒子想進卡訓當教授,都被他斷然拒絕了,而且杜娟身為聯盟大會的亞軍,獲得了“石心夫人”的稱號,實力說不定比很多老教授都強,也很難說海桐不是看中了她的才華。
但這話說起來容易,真想讓大家心中沒有怨言,談何容易?
所以當眾人面前出現第二種可能時,投奔趙氏就成了一件沒那么難理解的事,畢竟趙漢云確確實實地承諾解決卡訓的經費問題,并提高教職工的工資,這是連海桐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倘若趙漢云真能解決,就足以證明他有執掌卡訓的資格。
只是,羽川怎么也想不到,趙漢云的解決方法,居然是把卡訓賣掉。
經歷過這么多年赤字,現在還留在卡訓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有點教育理想的。再說,卡訓眼下的處境再難堪,也沒到要砸鍋賣鐵發不出來工資的地步。在這個時候說要改組卡訓,未免太過瘋狂了。
可難以置信的是,趙漢云不知用了什么魔法,居然成功說服了一半的校務委員,羽川就在他身邊,看著卡訓一步一步淪陷,一步一步成為趙家人的天下,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趙漢云還有這么大的本事?都能把老謀深算的海桐打得丟盔棄甲!
現實很荒唐,這家伙的政變其實根本不合格,他不僅沒能拿下財務處和人事處這兩個至關重要,一直被海桐嚴防死守的位置,他甚至連身邊隱藏已久的間諜都沒有發現,他只是正好趕上了海桐校長垂垂老矣,不久于人世的這個時間點而已。
是的,趙漢云身邊的間諜就是羽川學,他一來卡訓就大大咧咧地跑來,要自己提供情報,做他的間諜,一開始羽川和海桐都以為有什么陰謀詭計在里頭,始終沒敢行動,對他說的話也將信將疑??墒侵钡节w漢云向自己承認改組卡訓的計劃時,羽川才明白,這家伙已經狂妄到敢不把海桐放在眼里了。
他的對手是一位出生在聯盟前的黑暗時代,與人爭斗了一輩子的老人,他甚至經歷過未曾記錄于史書的歲月,是名副其實的活化石。面對這樣的對手,趙漢云居然傲慢的以為海桐只是慫,只是外強中干,只是不敢對付他,他到底是真蠢還是裝蠢???
趙漢云掌握了半數的校務委員,以為自己就能控制卡訓了,就能在學校里為所欲為了,就能穩穩地當上下一任卡訓校長了,說實話,羽川真不知道他到底哪來的自信,覺得海桐會在這種時候坐以待斃。
掌握了一半的校務委員固然是掌控了學校的領導層,但那又怎樣呢?難道學校里只有領導不成?還是說趙漢云的眼睛里只能看得到領導?
羽川真是懷疑,這家伙的眼鏡片上是不是裝了濾鏡,自動把學生和普通教授都過濾掉了,不然為什么面對南宮菲兒一遍又一遍的申訴,他最后能說出“殺一儆百”這種話?他真的不明白什么叫“眾怒難犯,專欲難成”嗎?
不管趙漢云知不知道這句話,現在他滿頭的大汗都足夠把眼鏡片上的濾鏡洗掉了。趙漢云坐在辦公室里,對著網上點擊量越來越高的卡訓罷課直播,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羽川從沒見過趙漢云這么狼狽的樣子,今日有幸一見,可謂平生一大樂事。他沒有想到,更狼狽的場景還在后頭呢。
大約是南宮菲兒做完第二場演講,直播的全球點擊量破億的同時,趙漢云的電話突然響了,一個蒼老而沙啞的男人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了出來:
“趙漢云,今兒不年不節的,你想送我個驚喜是嗎?”
“不是,叔公,您聽我解釋……”
“你自己看著辦吧!”
啪嗒一下掛了電話,聽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趙漢云滿臉錯愕的表情,電話從手中滑落了都渾然不覺,就這么呆呆地定了好幾分鐘。正當羽川想上前看看他是不是受打擊太大,一下子被嚇死的時候,趙漢云猛然站起,“啊”地一聲大叫,一甩胳膊把桌子上的電腦筆筒文件夾通通掃到地上,力氣之大讓羽川看著飛出老遠的電腦屏幕一陣膽寒,心想這要是摔壞了非得讓他賠個最新的。
“老趙,你也別太著急,這樣也解決不了問題?!笨粗l泄過后氣喘吁吁的趙漢云,羽川心里突然沒來由地涌出了一點同情,畢竟他接下來要干的事,實在有悖朋友情誼。
“完了,全完了……”
“沒完,早著呢!別忘了,你還有最后的殺招?!?p> 趙漢云抬起頭來,雙眼中竟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你的任務只有一個。”這一瞬間,羽川突然想起了當時海桐校長所說的話:“在關鍵時刻,送他一程?!?p> 上午十一點,雨越來越小了,原本淅淅瀝瀝地拍打在臉上,尚能留下一絲涼意,如今只剩隨風飄蕩的雨絲,如輕煙般消散。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但已不似之前那么沉悶,翻涌的烏云慢慢舒展,被清風吹開了破綻,露出幾縷陽光,使積水的大地閃爍出粼粼的光亮。
阿離掀開了雨衣的兜帽,深吸一口氣,享受著頭頂被包裹許久的汗水慢慢蒸騰的感覺。身邊不少人甚至脫下了雨衣,露出穿在里面的卡訓校服,氣氛一時間顯得很是愉快輕松。
在人群的前方,應對委員會的成員正在一塊小黑板上統計投票。經過長達三個小時的罷課,卡訓校委會終于松動,意識到如果事情再繼續下去,卡訓的聲譽將遭到不可挽回的損失,因此不顧趙漢云的堅決反對,同意學生派出一名代表,教授派出三名代表與校委會進行商談。其實就是已經服軟的意思,希望卡訓的罷課到此為止,讓學生和老師都返回教室,不要再將事態擴大。
唱票完畢后,菲兒毫無意外地成為了卡訓的學生代表,在眾人的歡呼中,抱著早已準備好的材料和三位教授一起進了教學樓,但聚集在操場上的人群仍未散去,應對委員會一致認為,直到學生的要求得到校方的同意,正式撤銷強加在常百川和委員會成員身上的不合理處分以前,都應保持集會的形態,這是對校方的一種壓力,有利于談判的順利進行。
除了菲兒和三位教授外,一同被校委會邀請的還有今日的三名不速之客:鐵旋、陳世明和大吾。他們作為社會人士的代表,將見證談判的全程,以免有人毀約,落人口實。
核心人物一離場,還站在操場上的學生們就只剩下單純的等待,經過一個上午的折騰,大家都覺得校方作出讓步是板上釘釘的事,功成名就的前景下,原本嚴肅鄭重的氣勢被削弱了不少,加上大多人已經十分疲憊,罷課的隊伍一下子放松起來,議論聲、說笑聲、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便充斥著整個校園。
校內如此,校外也不例外。欄桿外看熱鬧的人群已經漸漸散去,只剩寥寥幾個仍恪守崗位的記者,在無聊中等待著早已注定的結果;網絡直播的熱度也開始回落,因為沒有了實質性的內容后,剩下的只有評論區里互相扯皮;新聞倒是接二連三地發出來了,不過由于結果仍未敲定,幾大媒體并不急著發聲,反倒熱衷于拿這個噱頭來吸引圍觀群眾的眼球。
在阿離的身邊,也同樣充斥著歡聲笑語,諸如“中午吃什么?”或是“下午還上課嗎?”的對話聲不絕于耳;大宇看到同學們紛紛關掉直播后也不再盯著手機,而是四處找人借充電器,不知不覺就離開了;原本陳合來自己身邊就是為了對菲兒評頭論足,校委會一來邀請陳世明,他就跟著進了樓里;就連應對委員會的主席童清晨,也和身為外援的沈道玉聊起了天,時不時哈哈大笑。
一片安寧祥和的景象,和平得有點失真,讓阿離一度懷疑他們是不是已經取得了完全的勝利,正在開慶功宴。
更加令阿離意想不到的是,披著雨衣的佐藤千代子居然滿臉羞紅地走了過來,過來第一句就是道歉:“阿離,對不起,昨天是我不好,我不該那么說菲兒的?!?p> 這讓阿離一時語噻,不知該怎么回答。昨天他的確不該對這女孩發火,而且自己其實并沒有那么生氣,聯姻之事,家族利益至上,個人情感其實無足輕重。但當時阿離的確沒有忍住,菲兒一路走來,付出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眼淚,阿離全看在眼里,就連自己其實也是九死一生,僥幸只受了點外傷,這時候被人用一句滿懷惡意的“妖言惑眾,蠱惑人心”就全部否定了,其實阿離心中生出的是一種“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悲哀。
佐藤千代子見阿離一言不發,準以為他仍在生自己的氣,臉上漲的越發通紅,大眼睛巴巴地眨著,簡直就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一樣,急道:“阿離,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我,我也不是想要反對你們,只是爸爸不允許我跟著你們鬧事,我也沒有辦法??!昨天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道歉,我收回前言,菲兒是個好女孩,也非常厲害,我承認,看到你那么在乎她,我是有點嫉妒的,這是我的錯,我改還不行嗎?你看,今天的投票我也投了菲兒,你就別生氣了,好嗎?”
“你昨天被你父親訓了?”
千代子低下了頭,眼淚汪汪,小聲承認:“爸爸說,不管怎樣,做,做妻子的,都不該違背丈夫的意思?!?p> 阿離聽了她的話,心頭突然涌出來一陣辛酸。他曾聽沈道玉大發議論,對一句“怒其不幸,哀其不爭”印象十分深刻。然而他卻清楚,自己并沒有立場這樣評價眼前哭紅了眼的女孩,因為他陳離又何嘗不是別人眼中,不幸不爭的典型角色?他如果這么說了,只怕會被菲兒指著鼻子笑掉大牙。
因此阿離長嘆著氣,點了點頭,說:“千代子,別這樣。我沒有生氣,只是覺得,咱們都是一樣的可憐人,實在沒有必要互相傷害?!?p> 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總是在早已確定的軌道上飛馳,無論貧富貴賤,皆不能例外。可是偏偏有的人,或主動或被動地,脫離了既定的道路,走向不可預料的人生。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不可避免地毀滅了,然而總有那么一兩個,將創造出全新的可能。
不知從何時起,阿離便已決定,將追隨著這種人生,在注定的毀滅降臨之前,一直走下去。
騷動不知是什么時候產生的,或許就是在阿離和千代子談話的時候,人群中的氣氛已經緊張了起來。原本圍在學校鐵欄桿后,自欺欺人地遮擋外人視線的保安們已經集合了,在離罷課學生不遠處排出方陣,樓里其他崗位的保安也紛紛出來,向方陣中集結。
卡訓的學生反應很快,在各班長的指揮下,原本已經散得沒形的隊伍迅速集合,兩方人馬像古時的軍隊一樣,隔著操場上窄窄的的中場線互相對峙著。
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詢問情況,這些孩子接受過半軍事化的訓練,十分清楚眼下的形式很不對勁。保安的突然集結給每個人心頭都壓上了一塊巨石:這是不是意味著談判已經破裂,校方要采取強硬手段了?
應對委員會的核心成員紛紛向童清晨身邊聚集,小聲議論著,不安的陰霾像天上尚未散去的烏云一樣,緊緊壓在人們的頭頂。在童清晨的安排下,幾個學生向不同方向跑去打聽情況;大宇帶領著新聞組的同學準備直播和錄像;白虬和亞莎則回到隊伍中,開始指揮學生們變換隊形。
這一切都在沉默中緊張地進行,三年級的五個班被放到了最前排,這大概有些保護低年級的意思。然而學生們看著不遠處同樣一臉驚慌的保安,著實是不知所措。怎么辦?要開打嗎?手無寸鐵的保安肯定打不過一群訓練師,可一旦開打,又怎能再自詡為正義?后面又將如何處理?在信息并不明朗的時刻,誰也不敢第一個動手。
打破這僵局的是盛德禮的驚呼,他氣喘吁吁地從教學樓里跑出來,踩著一地的積水沖到童清晨面前,大喊著:“是趙漢云!是趙漢云對保安下令,立刻驅逐罷課學生。校委會的商談很順利,撤銷處分已經進入程序!”
“趙漢云?他憑什么!”學生間已經充斥著不滿的議論,有人大叫著要求找趙漢云理論,要讓他解釋為什么下令驅逐。就在這時,對面的保安們也得到了命令,保安隊長上前兩步,對學生們大喊著:“各位同學們,校委會已經同意了你們的主張,還請立刻停止罷課,返回教室,否則,我們將采取強制措施!”
不喊這話還好,此言一出,一下子激起了學生們壓抑許久的憤怒,談判成功的喜悅已經完全被滿臉的怒火替代,人們七嘴八舌大罵著趙漢云,有幾個男生甚至齊聲大叫著:“讓趙漢云出來!我們要求解釋!”盛德禮更是搶過喇叭,把音量調到最大,喊話聲震耳欲聾:“對面的保安兄弟們,趙漢云已經被校委會拋棄了,你們為什么還要聽從他的指示,和學生們作對?”
只見那保安隊長也是哭喪著臉,十分不情愿地說著:“同學們,不是我們非要和你們作對。我們只是打工的,實在是身不由己啊!學校開除你們還要經過程序,開除我卻只要一句話,我們怎么敢違背副校長的意思?也請你們行行好,給我們這些打工的一條生路吧!”這個大男人說話的語調都帶著哭腔,一邊說著,一邊雙手抱拳,連連作揖,最后腰都快彎到九十度了,一時間竟讓這邊的學生們啞口無言。
還是盛德禮反應最快,他向兩支隊伍中間快步跑著,一邊跑,一邊舉著喇叭喊道:“各位不要被趙漢云的伎倆蒙蔽了!他就是想把我們對校方的矛盾,轉嫁成為學生和保安之間的矛盾,挑起我們互相爭奪,他好坐收漁利!”跑到了兩陣中間,盛德禮面對著保安們,語重心長地說:“保安兄弟們,你們說學校開除你們只要一句話,是不是因為你們沒有和學校簽訂正式合同?或者簽訂的是那種霸王合同,其實并不合法?”
對面的保安們面面相覷,都是一副有苦難言的樣子,有的人還點起了頭,只見那名隊長小聲說:“我們就是干保安的,哪能奢望簽正式合同???”
盛德禮點了點頭,深呼吸著,說:“原來如此,那既然這樣,你們就更不能跟著趙漢云為虎作倀了,他連學生的意見都不聽,又怎么會關心你們的想法?各位,你們也該看出來了,今天卡訓的事鬧得這么大,趙漢云不可能再當卡訓的校長了。教育部不調他走,卡訓也要攆他走,卡訓上下,還有誰會聽他的命令,為了讓他發泄再犯眾怒?趙漢云已經完蛋了,你們再聽他的命令,不是把自己推到大家的對立面上了嗎?各位應該知道,我是海桐校長的助理,我叫盛德禮,海桐校長今天也拖著病體來學校了,現在就在樓里,他在看著這件事吶。海桐校長說了,只要你們不再幫著趙漢云,不再和學生作對,他將盡最大努力解決你們的合同問題!”
正巧這時,保安隊長胸前的對講機響了,趙漢云的聲音傳了出來,焦急得破了音:“怎么還沒把他們攆走?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信不信我現在就開了你!”
這話讓最前面幾排的學生聽得清清楚楚,短暫的沉默后,學生們終于忍無可忍,隨著亞莎大喝一聲:“一班的,跟我走!找趙漢云討個說法!”前排的白虬馬上呼應:“二三年級的同學們,守住這里,讓一年級去找趙漢云!”
隊伍聽從指令,像刀切豆腐一樣,唰地一下分成兩半。亞莎跑在最前面,然后是包括阿離在內的一班同學,后面是一年級剩下幾個班。在進入教學樓之前,阿離回了一下頭,看到保安們仍站在原地,與那三分之二的學生對峙著,而對漸漸跑開的一年級視若無睹。
趙漢云的副校長辦公室在辦公區的二樓,一行人踩著砰砰的腳步聲跨上樓梯,使走廊窗戶抖得幾如地震。沖到辦公室門前,亞莎也沒打算敲門,推著門把手就要往里進,卻被生生頂回來了。只聽趙漢云在辦公室里聲嘶力竭地大叫著:“你們要干什么?我報警了!”
他其實不如不喊這話,那樣說不定大家會以為他正好不在辦公室里。以為用一把鎖頭就能阻止學生進來,未免天真得可笑,亞莎朝身邊看了一眼,點出幾個男生,說:“大宇、徐勝,你們幾個,撞門!”
辦公室的木門哪里扛得住三四個大小伙子一起撞上來?沒用幾下,門鎖就被撞壞,砰地一聲打開了。阿離隨著眾人一起沖進去,第一眼卻沒有找到趙漢云,只見到滿地狼藉,各種書籍紙筆散落一地,包括辦公用的電腦都砸了,乍一看簡直像被抄過家。直到有人從辦公桌下把趙漢云揪出來,學生們才哄堂大笑。
趙漢云臉色鐵青,滿頭大汗,渾身上下抖得厲害,使他說話都不如以前利索了:“你們,你們,你們想干什么?打人嗎?我告訴你們,我已經報警了!你們別囂張!”
“喲,這回不想開除我們啦?”
“就是,你本事那么大,報什么警嘛!”
“你不是說要翻臉不認人嗎?現在還認識我們不?”
一間辦公室里擠不進多少人,全年級的同學大多仍堵在走廊上,只有靠近門口的人才能有幸親眼一睹趙漢云此刻的英姿,不過屋里的眾人都饒有興致地舉著手機錄像,通過網絡將這間小小的辦公室里發生的事情發送到世界各地。
正這時,門外傳來了清脆的女聲,吸引著眾人的注意力,是菲兒,她高聲喊著:“來,讓一下,同學請讓一下,別軋著腳。”聽清內容的瞬間,阿離突然想起了火車上賣花生瓜子八寶粥的乘務員。
門外一陣騷動,在眾人的議論中,菲兒已經走到了辦公室的門口,她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慢慢推著一副輪椅,輪椅上端坐著白發蒼蒼的老人,正是執掌卡訓四十年,一力將卡訓推上豐緣第一名校寶座的校長,茲伏奇·海桐。
海桐校長一現身,眾人紛紛閉上了嘴巴,沉默地讓開一條路,引著海桐的輪椅推到辦公桌前。此時趙漢云已經坐在辦公桌后的椅子上,腰背僵硬地挺著,顯出幾分局促來,面對海桐瞇著眼上下打量的目光,氣都有些喘不勻了,顫抖地說著:“校長,現在我跟孩子們道歉,還來得及嗎?”
海桐并不回答,就這樣端坐著,平靜地注視著趙漢云,目光灼灼,其中蘊含著烈火般的溫度,看得趙漢云不由自主地避開眼睛,不敢與之對視。這樣的對視持續了大約一分鐘,在狹小的辦公室中,在眾人的圍繞與注視下,阿離都覺得汗流浹背,更別提身處人們目光焦點上的趙漢云了,他的腦門上接連不斷地滑落豆大的汗珠,不一會兒就在辦公桌上積成了小小的水塘,那些水珠反射著從窗外射進來的,撥開了烏云的陽光,亮得有些晃人眼睛。
“你輸了,引咎辭職吧?!?p> 海桐虛弱的聲音回蕩在小小的辦公室里,但一字一句,不容分說,擲地有聲。然而趙漢云的目光卻被其他東西吸引去了,他原本微微瞇著的雙眼漸漸瞪大了,眨也不眨地直直向門口望去,嘴唇抖動不已,仿佛費盡全力才能勉強發出幾個音,需要人屏息凝神側耳去聽才能分辨:“你是什么時候背叛我的?”
順著趙漢云滿含震驚、詫異和不解的目光望去,辦公室的門口,教導處主任羽川學筆直地站著,臉上的表情是滿滿的悲戚和同情。
“從一開始就是?!?p> 趙漢云慢慢垂下眼簾,低下了頭,整個人好像被抽空了靈魂,只剩一具奄奄一息的軀殼。他頹然靠在那寬大的椅背上,點了點頭。
“本人趙漢云,因處理學生意見舉措不當,造成全校學生罷課的嚴重后果,遂決定辭去卡那茲訓練師學院副校長一職,以承擔責任?!?p> 最后一塊烏云被陽光蒸騰了,明亮的光線穿過玻璃,照進小小的房間里,照亮了屋里每一個人的眼睛。在這明媚的陽光中,卡訓上下歡騰一片,鼓掌聲,尖叫聲,喝彩聲,歡呼聲,喜極而泣的人們瘋狂的叫嚷聲,互相擁抱的男孩女孩狂放的大笑聲,激動地跺腳的學生們把樓宇震得咚咚的響聲,遙相呼應,交匯在一起,組成了今時今刻卡訓校園內最響亮、最動聽、最惹人遐想的樂章。這樂曲被反復奏響,歡樂的音符徘徊在學校上空,久久不愿離去。
“同學們,同學們,聽我說?!狈苾褐挥械却娙说臍g呼聲漸漸平息,才得以扯著嗓子大喊,使人們的注意力再次回歸到海桐校長的身上,“海桐校長已經決定,今晚6點,在食堂舉辦全校宴會。諸君,請共襄盛典!”
歡樂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最終把卡訓送上了激情的頂峰。在這片歡笑的海洋中,阿離清清楚楚地看見,在菲兒美得令人窒息的笑臉上,眼角涌出的,晶瑩的淚珠。
海桐的宴會是自助餐,參照人均二百元的標準準備。之所以能這么鋪張,是因為這場宴會完全由陳氏掏錢,陳氏旗下的貝勒大酒店制作,從食材到廚師全部都是從酒店直接調過來的,卡訓的校工等于是放了半天假。
陳世明這么舍得為卡訓花錢肯定不光是看重校友情,在宴會一開始,他就向全體師生宣布將為卡訓建立教育基金會的計劃,博得了滿堂喝彩,在陳世明的愿景里,新設立的教育基金將幫助卡訓渡過眼下的難關,切實地解決卡訓面對的問題,為這所豐緣第一名校雪中送炭。
“好一個雪中送炭,你父親真不愧一世梟雄,這時機抓得堪稱完美?!鄙虻烙褚皇滞腥?,一手慢慢晃著杯中的果汁,在一片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中輕輕嘆著氣,和其他人興奮而輕松的表情不同,臉上滿是擔憂。
“不然還能怎樣呢?總好過讓卡訓成了趙家人的囊中物。”阿離喝完了最后一口飲料,把杯子輕輕放在桌子上,伸出手拍了拍身邊菲兒的肩膀,湊到她耳邊叫她:“菲兒,菲兒,醒醒,你也沒喝酒,怎么就成這樣了?”
宴會一開始,菲兒就像小兔子一樣拉著阿離在甜品區亂轉,最后硬是把每一種甜點都嘗過一遍,撐得她躺在餐廳的長椅上起不來了。
“阿離,你送我回寢室吧……”如今美麗的少女成了蜷縮在阿離身邊的小貓,睡眼惺忪地打著哈欠,臉蛋紅撲撲的,栗色的長發隨意散開著,長長的睫毛隨著呼吸微微抖動,就像一把小刷子,撓得阿離心臟亂跳,面紅耳赤。
“你送她回去吧,這些天她恐怕累壞了?!?p> 聽到沈道玉都這樣說,阿離只好點著頭,從座位上站起來,轉到菲兒這邊,左手橫在少女背后,右手勾住膝蓋,毫不費力就把菲兒抱了起來。
“你胳膊能行嗎?要不要叫個人幫你?”
阿離噗嗤一下笑了,說:“不行也得行啊,這可是女神的要求?!?p> 其實兩臂的燒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對他來說,這點傷痛根本不值一提。阿離就這樣抱著菲兒,慢慢走過眾人偷笑著讓開的路,對每一個向他們鼓掌或是吹口哨的人回以微笑,仿佛正在向所有人宣告,卡訓這位不似人間物的女神,已經被自己所占有。
“阿離,放我下來吧?!币怀霾蛷d的門,走在夜晚有些昏暗的走廊上,菲兒就忍不住開口了。其實這女孩早就醒了,將菲兒抱在懷里,阿離能感到她的呼吸都亂了套,現在一放她下來,馬上回過頭,滿臉通紅地問著:“你的傷口沒事吧?”
“我要是說有事,你打算怎么賠我?”
菲兒笑了,那樣甜甜地,淺淺地笑了。她的眼睛反射著燈光,變得亮晶晶的,透過這雙烏黑深邃的眼眸,仿佛就能看到夜空中閃爍的星河。她慢慢踮起腳,手臂摟住了阿離的脖子,將少年拉向自己。她鼻翼微微張著,肥圓的嘴唇輕輕顫抖著,呼吸出來的氣息都帶著淡淡的甜味,她說:
“用我的一生,夠不夠?”
阿離閉上眼睛,用力向下探出嘴唇,緊緊地壓在菲兒身上。這一刻,他感受到的是柔軟的溫存,和甜美的芳香。
相愛的兩人深深擁吻著,久久不愿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