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主治醫生,把我的絕癥治好時,我已經因為做化療掉光了頭發,不僅如此,還因為長期服用抗生素導致體重超過一百三十斤,面容一下子比同齡人老了十歲。
我的男友早已中途放手,離我而去。我失戀后喪失了求生欲,提出放棄治療,想自己一個人安靜地死在家里。你極力反對,叫我再堅持堅持,就剩最后一次化療了,之前那么多次多么艱險的難關都已經熬過去了,這最后一次化療我無論如何要挺過去,不然就前功盡棄了。
我說你不懂,實際上我沒什么活下去的意義,男友是我最后一個可以信賴依靠的人,我是為了他才堅持這么久,可他已經放棄我了,我也不愿意再那么辛苦那么受罪了。你醫者仁心,不顧一切地握住了我的手,說你可以陪我走下去,我目瞪口呆看著你,你說你工作實在太忙,一把年紀都沒有戀愛過,但是渴望有個妻子。我說那也不能饑不擇食吧,何況我還是個未必能活得下來的病人。
你說:“就你了,只要你活下來,我就娶你。”
雖然知道你并不是真心喜歡我,但你的堅持和鼓勵還是給了我很大的正能量,讓我生出少許的一點對生的渴望,我想,哪怕你只是哄我,并不會真的娶我,如果活下來能有一個這樣仗義優秀的朋友,都是極好的。
就這樣,你救了我。我非但熬過了最后一次化療,還過了觀察期。我徹底康復了。
你為我慶祝共進晚餐時,突然向我說了一套老派人那樣的正兒八經的嚴肅話:“年年歡小姐,我從醫二十幾年了,做過的手術數不勝數,救活過的病人也不計其數。但你這個病,只有你一個成功案例。年年歡小姐,長達六個月的化療天天高燒39度以上,你堅持了下來,你是我見過最勇敢最堅強的病人,你的堅強深深地吸引著我,請你接受我的求婚,成為我未來人生共度風雨的唯一的伴侶,May I?”
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天使,而你就在我面前。
我喜極而泣:“Sure.”
婚后你并沒有太多的時間陪伴家人,你也特地半個月一個月抽出一天時間陪我吃飯看電影,可你在電影院坐不了五分鐘,就開始打呼嚕了。我很心疼你的疲憊,勸你要注意身體,別太拼了。你說其實你早已經實現財務自由可以退休了,但手上的病人實在太多,去年預約下的手術已經排到明年中旬了,要退休也得過完明年才退。我只好給你做營養餐,擔心卻又無可奈何地任由你去上班。
誰知道沒有過完明年,你的職業生涯就停了。我、你的同事,沒有任何人知道你已經得了帕金森,因為帕金森發作,你失敗了一場手術。那是極簡單的一個修復手術,沒人料到病人會死在手術臺上,直到被扶出手術室,你的手還在不受控制地顫抖。我聽說家屬手持一把美工刀沖上來刺你,你也沒有避開,直接就刺啦啦臉上劃過了一刀,鮮血直流。
我趕到的時候,你已經包扎好了傷口,接受了調查。調查的結果是你隱瞞了海爾默茲氏綜合癥并同帕金森病,擅自服用藥物后進入手術室,導致了醫療事故,你被停職處理。
我:“親愛的,你什么時候得了病?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情況?”
你服了藥,手顫已經止住了,嘆口氣,低頭不語。
我擔心壞了:“你倒是說話呀?”
你輕聲道歉:“我也是才發現,不嚴重,不想讓你擔心。”
我捧起你的手:“沒事的,一定是工作太累了,停職正好,正好可以休息,休息夠了就會好的。會好的。”
那天起,我們才真正有時間朝夕相處。
我相信那根本不是什么帕金森病,只是手抖,你還那么年輕,才中年而已,儀表堂堂如日中天,絕不可能,不可能。我們去乘航海游輪度假放松,我告訴你,不要緊張,忘了那病,以后決不會再發生。后來我想,我真是笨,你自己是醫生,自己得的什么病,難道會沒有我清楚嗎?
我們在游輪上看海上的日落,一望無垠的深藍海面,波光粼粼,被橙紅的云霞暈染了半邊。我高興地抱著你:“親愛的,像不像泰坦尼克?”
你高興地抱著我說:“泰坦尼克,泰坦尼克,對,我們明天要去看泰坦尼克,對嗎瑤瑤?”
我一震:“你叫我什么?”
你眼中笑意閃爍,恍惚道:“不是嗎?瑤瑤?明天我們全班去看泰坦尼克,你也去的吧?”
我呆呆愣在原地
你:“怎么了?哦,不我記錯了記錯了,明天放假了,今天是禮拜五,明天是禮拜六,我們是什么時候看泰坦尼克?我怎么有點記不清了?”
你越說聲音越輕,越記不清越懷疑自己,越來越緊張焦急,一只右手也緊跟著失控地震顫起來。
我怕是海風吹壞了你的腦子,拉住你顫抖的手,扶你回到船艙,你還在混混沌沌地喃喃自語:“今天是禮拜五嗎?我們放學了嗎?瑤瑤,瑤瑤你看電影嗎?我們去哪里?瑤瑤,你喜歡我當醫生對嗎?”
就在那艘充滿歡聲笑語的度假游輪上,你的病情一下子失去了控制。看著你沉沉睡去,我七上八下五味雜陳地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你醒來,你又重新叫我年歡,我謝天謝地,慶幸你好了,攙著你去吃早餐。你控制不住顫抖的手卻將牛奶潑得一桌都是。服務員彬彬有禮地來擦桌子,給你遞餐巾,你接過餐巾,向他禮貌地笑著寒暄:“你也來了?你怎么也來夏令營?你不是三班的嗎?”
服務員被問得一頭霧水:“先生,您可能認錯了。”
我忙說:“他記錯了,你去吧。”
你嘿嘿嘿嘿笑起來:“我怎么記錯了,我沒有記錯,他是阿濤呀,我考第二,他考第一,他喜歡你瑤瑤,他要搶你。你不喜歡他的對伐?不喜歡他的對伐?”
我看著你的面色變得越來越失望越來越傷心,手抖得也越來越劇烈。忙起身過來擁抱你:“不吃了,我們回去房間休息吧。”
你茫然地隨我站起來,整個餐廳的游客大驚失色地看著你滿褲襠的尿液順著褲子流下來......
離開那不堪回首的游輪以后,我帶著你四處尋醫,想不到曾經如此成就不凡一個的醫生,有一天會坐在你同事的診室里,無助地坐在病號的位子上。沒人有辦法根治你,只能緩解,減慢惡化的速度。
最有名的那一位專家實話告訴我,以你的癥狀而言,至少距離第一次發作有兩年以上了。
所以,你是隱瞞疾病娶的我。你知道自己要病得不行了,急著找個人扶持你,你并不是真的為我的品質所感動,隨便遇到誰,你都會像抓個救生圈一樣去求婚,你也不是大發善心的天使,你是有私心的。你對我并沒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你的內心深處,其實只有學校里的初戀瑤瑤。我十分難受,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我想要離開你。
可我已經離不開你了,一想到我的命是你救的,一看到你睜著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問我要去哪里,是不是下課了,我就挪不開腳。
那名醫說,你最多活十年,哪天摔得起不了床了,就快了。我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照料你,看到什么好方子,就給你保養,現在,已經十一年過去了。
我攙扶你踩著滿地金黃的落葉散步,秋高氣爽,天氣好極了。
你早已沒法像正常人那樣走路了,你的手有規律地畫圈震顫著,走路時必須先跨左腳,再把右腳跟上,再出左腳,再出右腳,像這樣一點一點地走,雖然樣子有些生硬古怪,由我扶著,跌跌沖沖卻也不至于摔倒。可有時候,你會突然忘了先出哪只腳,你只好站在原地慌張地等我告訴你,如果我恰巧沒留神或走開一會兒,你急起來就會用盡全力慌亂一跨,出錯了腳便保持不了平衡,重重摔倒在地,這樣的事情只在家里發生,在我做飯或忙家務分不出神的時候發生,像今天這樣特意帶你出來散步的情況,我無疑是寸步不離扶著你,不讓你有機會跌倒。
你走累了,我們在長椅上坐下來,你嚷嚷著媽媽吃飯飯,我盯著你問:“親愛的,你叫我什么?”
你看著我,目光中帶了茫然和不安,怯生生又喚道:“媽媽。”
我裝作生氣:“我不是媽媽,我是年歡。”
你急了將要哭起來:“媽媽,媽媽,媽媽在哪里?”
我看著你無助又害怕的模樣,像走失的孩子,不忍再告訴你你已經是個老人,你的母親早離你遠去,陪在你身邊的是一個你記不得的人。我抱住你,拍拍你的背,嘆口氣:“乖兒子,媽媽在這里,不怕,不哭。”
你一時又恢復了滿滿的安全感,咧嘴一笑,吞了一口自己的鼻涕。我替你擦干凈:“寶貝,太陽下山了,我們回家吧。”
到家后用圍嘴給你圍好,一勺一勺飯吹涼了送到你嘴邊,你沒有耐心安安靜靜地吃,胡亂塞了兩口,就吵著要玩,我連哄帶騙地求你再吃兩口,你不肯,非要媽媽先陪你玩,我說吃好再玩,你直接不理睬,自顧自顫抖著站起來,你說玩打架,沒跨出一步就直挺挺跌倒在我身上。我抓起你的屁股,假裝又兇又狠地輕輕拍了一下:“叫你不聽話!”
誰知你剛才吃的那口飯還含在嘴里沒咽下,這一拍米飯噎在了喉嚨,你憋紅了臉喘不上氣來。我手忙腳亂給你拍背,直到你哇一聲將飯吐出來,隨即委屈地哭啊哭,哭累后撲在我懷里睡著了。
我給你換尿布,擦拭了身子,幫你妥妥掖好的被子,卻一晚被你踢開三次。
而后又是疲憊不堪的一天,你天沒亮就醒了,嚷嚷著要去上學。
我耐著呵欠為你梳理灰白的亂發,給你做了豐盛的早餐,你那持勺子的手失控地擺晃著,一邊吃,一邊撒,自己卻樂在其中,吃得很歡快。見我收拾那一桌的食物,說道:“媽媽快點,快點,我今天要送個蘋果給小甜甜,我好喜歡她。”
我虛張聲勢地拿起雞毛撣子:“誰是小甜甜?”
你畏懼地看了眼我手中的武器,囁喏道:“小甜甜就是……小甜甜……小甜甜……”
重復著重復著,你的思緒似乎飄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你安靜下來,像睡著了,眼中的歡快童真漸漸消失殆盡,只剩一個蒼老憔悴的神情,佝僂著的你那么弱小無助又悲傷。我放下雞毛撣子,柔聲問:“寶貝,你記得年年歡嗎?”
你定在那里,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良久才緩緩抬頭看向我,一對昏花的眼中含滿了悲喜交加的渾濁淚水,你牢牢看著我,像怕我突然消失,眼中充滿了無限的難過,無限的自責和痛惜。